夜,很深了。后坡这条不太长的大街上,正晃着一个人影,幽灵般快步朝前面那个高墙门楼走去。人影依门缝朝里窥视,没有灯光,没有人声,人们肯定已经睡去了。他掏出水果刀,拨去门闩,轻轻一推,脚便跨进了门里。突然,两条大棍一齐向他打来,顷刻,他被揍翻在地。这时,一个中年妇人从房里冲过来,扑在他身上,一面向两个持棍者哭求:“孩子,别打了!别打了!你爹死的早,你尿壶叔没少给咱帮忙!妈也有错,要打就打我吧!快叫你们尿壶叔走吧!”
两个小伙子扔下大棍,流泪了。稍停,掂起尿壶,一下推了出去。尿壶回到家,沉重地抬起眼皮,看了一下挂钟,时针正指三点。“妈的!”
他这样骂了一句,就像石碑一样,一下子倒在床上。他睁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天花板,而后,慢慢闭上眼睛。尿壶半醒半睡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枕边的闹钟一下响了。他起身下床,就朝妹妹香兰的房门走去。梦中的香兰,一副忍俊不禁,羞涩的表情,手脚不停地乱动着,像挣扎,又像搂抱什么。一会儿,一切动作和表情全消失了,像涟漪过后的湖面,很平静。她醒了,睁开双眼看了一下黑洞洞的房间,而后又闭上眼睛,笑了。她笑得很美,是那样动人。怪不得有人给她写情书信,用李白赞美西施的名句:“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来赞美她。香兰翻了个身,双手捧着花儿一样的脸,闭着眼,趴在床上,回味刚才那个足以使她面红耳热的梦。她细细品味着,心儿突突作跳。她紧咬着嘴唇,闭着双眼,打发着使她想留又留不住的能给她美好回味的时间。“醒没有?香兰。”
尿壶这样在窗外与妹妹说。香兰只顾回味刚才那个美好的梦,哥哥的话没有听见。“香兰,醒醒。”
哥哥又叫她。她听见了,忙应声道:“是出车吗?哥。”
“是。起吧,五点了。”
香兰这才如梦方醒。忙翻身下床,拉开灯。在院里压井旁洗了手脸,而后回到房里坐在她的小书桌前,看着手指上的金戒指,仍品味她的梦。她眯着眼又笑了。并自语说:“不知丢脸!才十七八岁,就……”接着,又不由自主地垂眼看了看自己那丰满的胸脯。“唉~”并摇了摇头。接着失意地站起身,好像少气无力地从衣架上拿下衣裤穿上。而后颓丧地坐在原处,捧着脸,想了片刻,从抽屉里取出日记本,写道:“铁柱哥,你真怪,为什么梦里来娶我!洞房那么美,床儿那样舒服……写到此,不由又羞涩地笑了。她捂住脸,回味了好一阵,接着在下面重重地写上一个省略号。“……”1989.7.20“突突突……”这时前院拖拉机响了。香兰忙看了一下日记,摇了摇头,在上面重重打了一个叉,而后,拎起太阳帽,关了灯,忙走了出去。小四轮拖拉机在乡间土路上颠簸。黎明前的四周一片漆黑。路两边高大的树木只能看到它模糊地轮廓,田野里绿油油的庄稼显出的是一抹黛绿。“这次暑假多少天?”
哥哥一面开车,一面注视着前方,似乎冷冷地这样问。“一个多月。”
一旁的香兰这样回答。“考多少分?”
“各门课平均九十一分。”
“还好。可是……”尿壶欲言又止,表情很沉重。“有啥事?哥。”
香兰疑惑地看着尿壶。“唉~ 等妈回来,她会给你说。”
时间过去十来分钟,车来到了乡粮库,挂上满载的拖斗,列队上路,向西而行。“是小麦吗?哥。”
“嗯。”
“朝哪儿运?”
‘‘老城。’“回来空载?”
“大米。”
“这批货运完能挣多少?”
“一个四位数吧。”
尿壶少气无力地回答。香兰回头看了看长长的车队:“哥,承包给咱们了?”
“嗯。”
太阳跳上了地平线,给每辆车的前头划上一道长长的影儿。车,吃力地向西奔跑,努力缩短着前面的影儿。影儿渐渐短了,并慢慢缩到了车下去。货卸了,又装上了货,车又往回跑,向东行驶。影儿又从车下钻了出来,跑到前面去了。太阳真热,烤得人们大汗不止,连眼都睁不开。车跑得不稳了,人太累了。“哥,我开一会儿。”
香兰说。尿壶没吭声,脱档停车。疲惫地从工具箱取出啤酒瓶,只几大口,一瓶酒就灌进了肚子。接着,又取出一瓶罐头,朝公路上一丢,便打开了,半蹲下身子,胡乱捡了几块填到嘴里。而后抬腿上了拖斗,斜躺在麻袋上,撑好太阳伞,摘下墨镜,把手耷拉在车边上。香兰接过哥哥手中的墨镜,戴好,驾车便走。她车开得很傲气,高档大油门,只一会儿工夫,别的车便被甩下了。前面路上的树荫下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手中亮着小红旗。香兰刹住了车,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台上,直盯着前面的人。“车怎能开这么快?”
拿小红旗的平静地冲香兰这样说。“谁让车有这样高的档位!这样大的油门!”
香兰的话很有挑战味。“有驾照吗?”
“我哥太累了,他休息。”
“真有意思!没有正面回答。不过,我领会的还是你没有驾驶执照。没有驾驶执照怎能开车?嗯哼?”
他的嘴唇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冷笑,同时,把一只脚踏在转向轮上,直看着香兰。“我十二岁就能开车犁地、碾场、拉砖拉石,怎不能开车!”
“小小年纪,嘴皮挺硬。不过,还是挽救不了你要受罚的运气。掏钱吧,漂亮姐,摩登女郎~”“多少!”
尿壶这样说着,一面从车上跳下来。像一个要爆炸的大型炸弹,稳稳地叉腿站在那两人面前。阴沉着脸,圆睁着大眼。二位有点胆怯:“你要干啥!”
其中一个这样说。的确,我们的尿壶是够吓人的:古铜色的脸盘大而方,眉毛浓重,胡茬钢刷一般。胸肌发达,臀如石磨,撑得牛仔裤头老紧,手表挂在裤带上,光着坯斗一样的大脚。他站在那儿,好一阵才从沉重的嘴唇里说出一句话:“我咋不认识你们?”
“才,才调来的。”
二人显得底气不足。“骗子,流氓。”
他这声音很低沉,像电压不足的收音机发出的。接着,以迅猛的动作,一拳将拿小旗的高个儿打出多远,倒在地上。同时,低个儿要还手,被尿壶一个转身扫腿,趴下了。二人一骨碌爬起来,高个儿亮出匕首,低个儿抓起一块石头。“哥,当心!”
香兰害怕地大声喊叫。只见这时的尿壶,双臂下垂,眼睛紧闭,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你咋不还手!哥~”香兰大声喊叫着。同时,抓起摇把,飞身冲高个儿的手腕砸去。高个儿惨叫了一声,匕首掉在了地上,转身逃跑了。一块石头滚到了车轮下,尿壶重重倒在地上,血从头发里流到了地面上。这时,后面的车队赶上了。“哥!哥~”香兰扑在尿壶身上哭喊着。“快送医院,前头是县城。”
一群司机手忙脚乱地这样喊叫着。……香兰坐在县医院急诊室门外的长凳上,轻轻抽泣着。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大夫冲她说:“别哭了姑娘,你哥问题不大,伤口缝好了,四针。”
“我哥有脑震荡没有?”
香兰睁大眼睛望着那大夫。“可能有点,又像没有,有待观察。”
香兰紧抓胸前衣服的手慢慢松开了。香兰坐在哥哥的病床前,静静地看着输液管,说:“哥,你为啥不还手?”
尿壶抬眼看了看香兰,没有吱声。“是不是想借别人来自杀?”
尿壶又没有吭声。“你咋不说话?哥。”
过了好一阵,尿壶才叹了口气说:“别问了香兰,你是女孩,不懂。”
香兰没有再问,用湿毛巾为哥擦了擦脸。这时,尿壶像在自语地慢慢低声说:“车哪?香兰。”
“他们给开回去了。”
“这事别对妈说。她会难过。”
尿壶的声音像在哽咽。……第二天一大早,尿壶便催着香兰去办出院手续。医生来到他面前说:“你怎么站起来了?是不能出院的,你有脑震荡。”
“再住院不中,那样我会更厉害。我这人从没和医生打过交道。”
说着,慢吞吞从裤带上的钱包里抠出几张大团结,冲着医生亮了亮说:“够不够?”
“用不尽。”
尿壶没再说什么,把钱搁在医生手上,转身便走。“不行!还得算账找钱。”
“不用找,我这人共事就这样。”
医生没拉住他,却让香兰到收费室算了账。当香兰结了账追到大门外的时候,尿壶已经买了上衣和鞋子穿上了。唉~ 谁让他昨天把上衣和鞋都丢在车上了呢?香兰跟在尿壶身后,不知不觉来到一家面朝菜市场的饭馆门外。尿壶站在门槛上,双手交叉在胸前,两眼慢慢环视着室内。“你吃什么?哥们。”
一个手拿抹布的中年男人笑着冲尿壶这样问。“给我妹妹做点好吃的。”
尿壶说话像打雷。“不!哥。我啥都不想吃。”
香兰说,“你自个儿吃吧。我去借辆自行车去,咱回家。”
香兰说完走了。拿抹布的中年男人冲尿壶又问:“您吃啥?”
“啤酒,牛肉。”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