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子一早就已搭好,到了看戏的地方,自不必说,最好的位置必定是要留给祁靳之,依次下来,才是慕府的老太爷,老夫人。照着规矩,得让贵客先点上两出戏,戏本子捧到了这桌,祁靳之似乎有些兴趣缺缺,只扫了两行,就转递给了郭公公。坐在后面桌上的慕长歌,兴致同样不在此处。像这样的日子,为了图喜庆,可唱的戏翻来覆去也只有那几出,没什么好看。更何况等会儿,可还有比唱戏还要精彩的一出呢。慕长歌轻轻拈起一片松子糖,融在唇齿间的香甜,压下了眼底弥漫起的一层寒气。“小姐。”
碧珠俯下身子,低声道,“小姐是不是也该去预备着了。”
“也是,要是再让三妹妹过来催,可就不好了。”
慕长歌神态从容,起身带着碧珠,从后面绕了出去。这回为了方便慕家的两位小姐更换戏装,戏台子后面紧挨着一座小院子,只准慕长歌姊妹两个用,戏班子的那些人,谁也进不去。“二姐姐可算来了,你要再不来,我都要打发雁儿去找你了。”
慕长歌进到屋里的时候,慕宝筝已换好了戏服,同她那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应当只是在裙摆暗处,分别绣上了两人的闺名儿,这样在取衣的时候,才不容易混淆。慕长歌微微一笑,“迟不了,哪用得着心急。话说回来,我可是好久没唱过了,什么都生的很,等会儿上去了,三妹妹可得护着我点。”
慕宝筝抿唇,眼睛笑成了两弯新月,懵懂又天真,宛若新生婴儿般纯真。任凭谁,都没有法子能透过这张纯洁的脸,望见她眼底深藏着的那一点狠辣。再忍上一忍,只要过了今天,往后自己就再也不必对着这张惹人厌恶的脸,硬要装出一副温柔笑意。只要过了今天,任凭这小贱人生的再美,她也一辈子都摆脱不了那青楼娼妇的贱命!花花绿绿的胭脂水粉,铺满了梳妆台,有专门伺候上妆的丫鬟,正要半跪了身子,为慕宝筝勾脸。那丫鬟正要勾出个挑眉来,慕长歌往那轻扫了一眼,笑道:“眉头是不是有些低了?反正时候还早呢,来,我再帮你描一描。”
姊妹之间互相描眉,本也寻常,从丫鬟手中接过螺子黛,慕长歌刚一侧身,略有些宽松的衣袖,不偏不斜,碰巧就扫过了桌角的那盒胭脂。丫鬟惊呼一声,欲挡住,然而慕宝筝就坐在桌边,她动作再快,也已是来不及,眼睁睁看那猩红沫子,迎面便洒了慕宝筝一身。慕长歌倒吸一口凉气,满脸歉疚,似乎都快要哭出来一般,“这,这可怎么是好啊,三妹妹,都是我的错,怎么就笨手笨脚成这样!”
慕宝筝脸色隐隐一沉,她在意的倒不是这套戏装,而是万一因为出了岔子,等会儿还怎么整治慕长歌那小贱人!?“都脏成这样了,不然还是去跟母亲回一声,今儿这出戏就算了吧。”
慕长歌话尚未说完,慕宝筝便硬生生地将一团不快给藏了起来,算了可怎么成,她这些日子,就连做梦都盼着能早日将慕长歌,送到那些老娼妇的手里受折磨,怎么能这么简单便算了!?“不碍事,亏得打翻的不是别的,脱下来弄干净就是。”
慕宝筝强压着眼底的一丝恼意,要唤丫鬟过来帮自己更衣。“三妹妹,还是我来吧。”
慕长歌微拧了眉心,“弄不干净,等会儿也不好看。”
慕宝筝脱下戏装,动作却顿了一顿,心底暗生狐疑。自小到大,虽说母亲心里是恨着她的,明面上却从不曾亏待过她什么。虽是虚假的养尊处优,可这小贱人的性子,多少还是被养的娇贵的很。以往有什么事,她有哪一回不都是跟木头一样,只懂得袖手旁观,最多也不过是吩咐丫鬟去做,今儿怎么……?只在这犹豫的一瞬间,慕长歌脸上便有些涨红了,“三妹妹看来是真恼我了,我……”一言未毕,眼眶似乎都有些红了,慕宝筝心底暗一思量,不让她去清理干净,如今看来倒真好像是她斤斤计较。慕长歌侧过视线,那看似自责到了极点的目光中,却隐隐划过了一抹冷笑。她不必再多说什么,多做什么,也能断定,慕宝筝必定会如她所想的一般,把这戏服亲手交到她手上。原因无他,像慕宝筝这般如此虚伪之人,任凭她心里再如何起疑,可为了她那嫡女宽容大度的好名声,她也得乖乖地把戏服送来。果真,慕宝筝面上做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柔声道:“二姐姐你可冤枉死我了,我哪是生你的气,不过是心疼你这双手,怕你累着罢了。罢了罢了,给你,给你就是。”
她这装出来的娇嗔模样,倒真像是慕长歌心眼太小,胡思乱想,还得要她这个妹妹来哄。这便是慕宝筝一贯的装模作样,慕长歌心底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将那戏服捧了过来。“三妹妹稍等就是,应当连一炷香的工夫都用不了。”
慕宝筝笑意温柔,“没什么好着急的,二姐姐慢慢来就是。”
待到慕长歌捧着戏服出了门,慕宝筝脸色顿时微微一沉,低声同雁儿道:“去给我盯着她,半点错处都不准有!”
大度沉稳的戏份她演了,但还是要小心些为妙,谁知道这小贱人是不是会耍些什么花招!重新坐回椅子上,慕宝筝轻轻抬了抬已经挽好的发髻,抿唇轻柔一笑,镜中的人也眉目温柔。随即,慕宝筝又低低冷笑一声,一丝歹毒,犹如吐着信子的毒蛇,肆无忌惮地游走过了这张看似温柔无害的脸。“小姐,戏服已经弄干净了。”
雁儿毕恭毕敬地一声传来,那一丝狰狞,顷刻间便在慕宝筝脸上消散了个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抹宛若娇花映水的温柔。自慕长歌方才出去,到她回来,连半炷香的工夫都没有。胸前那一大片猩红,已经尽数被拍打了个干净,只留一丝丝几不可见的粉屑,卡在了绲边的缝隙里。“劳烦二姐姐了,当真是半点也瞧不出。”
慕宝筝笑着,捧着那一袭华服,在旁人眼中看起来,她不过是在仔细瞧脏处弄干净了没,谁都不曾注意到她悄悄翻过来裙摆的手。裙摆上,她的闺名一针一线的绣着,针脚细密,没有半点异样。见了绣着的名字,慕宝筝才算是放下了疑心,同慕长歌笑了笑,“二姐姐做事真是仔细,你也快些去换上行头吧,别拖太晚才好。”
转头坐回去,慕宝筝低低扫一眼雁儿,声音压到几不可闻,“见着什么了吗?”
“回小姐的话,奴婢什么也没瞧见。”
雁儿借着帮她换衣裳的时候,也悄声回道,“二小姐就把那衣裳拿去弄干净了,别的地方哪儿也没去。”
慕宝筝缓缓点了点头,先前还有些狐疑的念头,如今是彻底的消了个干净,嘴角挑起一丝讥讽冷笑。料那个小贱人也没本事做什么才是,只这半炷香不到的工夫,哪怕是给了她通天的本事,她也动不出什么手脚来!隔了不过几米的地方,慕长歌正轻轻弹了弹衣袖,那一星半点,原本就不曾有人察觉到的灰烬,更是彻底消散了个无影无踪。待面上化了油彩,换上华美贵妃戏服后,慕长歌同慕宝筝站在一处,就连这二人的贴身丫鬟都有些分不清。今儿要唱的这一出,是真假贵妃中的一回,真假贵妃双双拜寿,戏本子上的内容,本没什么稀罕,不过就是一出热闹闹的喜庆。这出戏,讲的是前朝御花园中,一株牡丹成了精,变成了贵妃的模样,把宫里的人好一通逗趣却不乏善意的戏弄。戏本子简单,里头要唱的也无非就是那些个吉祥话,选了这一段,也是因为能把里面唱给贵妃双亲的桥段,改成唱给慕府的老太爷与老夫人,喜气洋洋的闹个吉祥。慕宝筝亲亲热热地挽过了慕长歌的手臂,“好姐姐,咱们快去吧,今儿有二姐姐在,这出戏,保准让他们毕生难忘。”
清甜温柔的嗓音下,藏着的是火眼金睛都瞧不出的毒。慕长歌唇角轻轻翘起,的确,这出戏,今儿只要唱过,只怕他们这辈子都别想忘记!此刻,戏台前。大夫人亲手为老太爷二人剥了一碟小核桃,笑意盈盈,“待会儿长歌和宝筝就该出来了,说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一个比一个爱玩。”
“慕夫人此言差矣。”
郭公公笑道,很是捧场,“谁不知道慕府的小姐,个个都知书达理识大体的很,这一看便知,是出于孝心一片啊。”
郭公公话音刚落,那鼓点便响了起来,紧接着,自后台便一左一右,出来了两位一模一样的贵妃。毕竟不是科班出身,俩人的动作都有些生疏稚嫩,但慕府的人,一早就知道这二位是府里的小姐,当下也觉有趣的很,自是格外卖力的叫好。老夫人眯了眯眼睛,半晌,摇头笑道:“这下还真是分不清,哪个是那个了。真是老了,眼神都不济了。”
“老夫人这是什么话,我也都分不清,难不成,儿媳也是老了么?”
大夫人也笑道,“这会儿只怕是谁也分不清,等唱到拜寿那会儿,咱们再猜猜,台上到底谁是谁。”
将那碟子果仁送到老夫人面前,大夫人又将视线投回到了戏台上,一丝森寒的冷笑在眼中渐渐渗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