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临江武馆的练武场上,来自各个武馆的几十名刀客、剑修正在互相切磋。 旁边,两口大锅灶正在炖肉、蒸饭。 卢通坐在台阶上,认真观察众人的一记记招式。 少馆主杜至行站在一旁,问道:“仙长,是不是有大事要发生?”
“嗯。”
“傲山城是不是守不住了?”
杜至行小心问道。 他瞥了一眼,摇头道:“不知道。”
傲山城,生死难定。 奉烛宗实力不俗,广邀各宗同道前来助力又添几分实力,而且还有镇宗之宝“无夜烛”。 而雾鬼却占据了地利。 鬼穴藏在山下,想要彻底毁掉难度倍增。 孰胜孰负,很难预料。 不管结局如何,最后必定有一场恶战。 看了许久,开口喊道:“周寸!”
周寸,羡字门的门主。 卢通出面召集,众人略作思索便意识到了危机,趁机一起抱团。 场中光是各馆的馆主便不下五人。 一个瘦高的白衣刀客过来,拱手道:“仙长,有什么吩咐?”
“听说你们武馆刀剑双绝,刀法有什么玄妙?”
周寸提起长刀,几道刀光闪过,在面前写出一个“羡”字。 “玄妙全在‘羡’字之中,此字分上下,下又分左右。行刀如写字,四方无漏,变化如意。”
“教我。”
他神色平淡。 没有问能否传授,也没有问学刀的条件。 这些人既然来了,不想被撵走,只能听从号令。 周寸看了下左右,点头道:“我们找个僻静地方。”
“好。”
风刀做笔,以“羡”做刀。 写了一个时辰的“羡”字。 又改为风刀为笔画,用一记记长短不一的风刀,拼出“羡”字,再随时祭出。 短短一个下午,获益匪浅。 黄昏时。 练武场上摆出六张大桌,端上一盆盆烩菜、米饭、面饼。 卢通掰开面饼,泡入肉干、野菜、肥虫等炖成的烩菜。 杜至行坐在一旁,道:“仙长,下午去领吃的时,奉烛宗的摇星仙长想让我们去后山巡逻。”
他拿起筷子把碎面饼压入汤中。 “山脚附近?”
“对,那边死了几户人家。”
山下有鬼,去山脚巡逻有危险。 卢通摇了摇头,道:“找个借口推掉。告诉摇星,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帮忙守城墙。”
“好。”
“铁盾、拒马桩,安排的怎么样了?”
“铁匠、炼器师全部被奉烛宗征召走了。万幸,唐门主精通炼器,已经带弟子动工。”
三刀门的门主,唐满刀。 唐满刀也坐在桌边,开口道:“五个炉子全部砌成,明天正午点火炼器。”
“好。”
他夹起一块已经泡软的面饼,放入嘴中一口咬下,一股又咸又烫的汤汁挤出。 咽下面饼。 又夹起一块肉干,正准备吃时突然停下,皱了皱眉头。 脸、肩、胸、腹、背、腿…… 许多地方的血肉,开始一下又一下的撩拨。像有一只虫子在挠痒痒,可是总是挠错位置。 不疼、不痛;不上、不下。 十分难受。 卢通心头微沉。 片刻后,继续把肉干送入嘴中,一口一口地用力咬碎。 …… 入夜。 祖府内灯火稀疏。 四个少爷已经烧掉、下葬,但是府内仍然笼罩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 卢通站在雕花小楼外。 整栋小楼几乎完全陷入黑暗,只有第三层的一个窗户透出些许红光。 楼下,一个白衣身影守在门口。 他走到门口。 “祖万易呢?”
花刀推开门,侧身让开道:“请!”
卢通盯了一眼,皱眉道:“她知道我会过来?”
花刀没有回应。 他轻轻地吐了口气,抬起虎爪迈入楼内。 一阵香风袭来。 卢通摸黑走到楼梯口,朝上面走去。 虎爪上的勾爪收起,肉垫落在木梯上没有丝毫声音。 走上三楼。 长廊尽头的房间,大门敞开。 门口立着一面屏风,上面刺了一幅女仙戏龙图。 房内红光穿透屏风,把女仙、神龙、云雾,全部染成红色,看着像恶龙追杀、女鬼奔逃。 他走进房间,绕过屏风。 一眼扫过,瞬间站在原地不动。 房间正中摆了一张圆桌,桌上东西很少,只有一盏灯火、一杯酒。 卢通走到桌边,端起酒杯闻了一下。 浓香入鼻。 一瞬间,之前挠错地方的虫子,全都挠中了最痒痒的地方。 血肉中涌出一丝丝舒爽。 他眯起眼睛,又闻了一下,缓缓道:“这是什么毒?”
没有声音回应。 卢通放下酒杯,转头看向左侧。 六尺外,一张红木大床。隔着一层轻纱帷幔,可以隐约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影。 走到床边,撩起帷幔。 祖万易闭目躺在床上,修长脖颈上几条伤痕十分明显。胸膛缓慢起伏,口鼻间发出微弱的呼吸声。 他看了几息,放下帷幔,走回桌边坐下。 一片静谧中。 时间如流水,转眼到了深夜。 “嗯~” 一声吐气轻哼。 接着,帷幔后响起一阵窸窣声。 一个人影转了两下,余光扫过桌边,翻过身子侧躺下,一手撑住脑袋。 “师兄?”
卢通缓缓睁开眼睛,道:“什么毒?”
“不是毒。”
祖万易坐起来,拉开帷幔,下床后随手披上一件白袍。 走到窗边长桌处,倒了一杯清水,一边喝水、一边端着水壶走到对面坐下。 一杯喝完,又倒了一杯。 祖万易打了个哈欠,道:“是瘾。”
“瘾?”
他端坐不动,神色也是毫无波动。 擒气宗内有十二重丹楼,只要不立即夺走性命,毒药、或者瘾,全都一样。 凭借宗门底蕴,这种威胁算不上什么。 他更好奇,祖万易到底在搞什么鬼。 祖万易大觉初醒,看起来还有一些困倦。 “血瘾。”
说完看了眼杯子里满满当当的心血,苦笑道:“这味心血是无上灵药,喝了有百益而无一害。”
“这么好的宝贝,为什么送我?”
卢通心中半信半疑。 心血的确有用。 喝了之后,两天来血肉一直微微发热,气血十分活跃,练习《八体功》也是事半功倍。 除了今晚的怪痒外,也没有其他不适。 “因为师兄帮了我大忙。”
祖万易伸手理了下散乱的长发,笑道:“不瞒师兄。自从起雾以来,师兄喝下心血,我才第一次睡上安稳觉。”
二人对视一眼。 他摇了摇头,道:“你不是那种做了亏心事会睡不觉的人。”
“不亏心,是怕。”
祖万易回忆起之前的日子,眼神中扔然浮出一些惧怕,喃喃道: “怕城破,以后生死全由欲鬼掌控,半点不由自己。”
“怕城不破,做过的事情败露被众人围剿。”
“怕我爹,我知道瞒不过他。”
“怕我娘,担心她把事情捅出去。”
“怕奉烛宗,高来高去的仙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找到我。”
“也怕师兄,师兄只用了几天就盯上我,那时整夜不敢睡觉。”
说着嘴唇开始颤抖。 卢通沉默下来。 之前见面时,总觉得祖万易的故作平静下,掩藏了一些邪性、疯癫。 没想到不是邪性,而是恐惧。 恐惧,可以把人逼疯,让人生不如死。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心血,思索许久,一点点猜出了前后因果。 第一次见面,祖万易打算杀人栽赃。 察觉他不是普通修士,并且不在乎邪修、欲鬼之后,估计很快就变了念头。 之后,杀于速、送欲鬼、见祖明京、图谋麒麟腿、喂心血…… 经过一桩桩大事小事,祖万易好似一根藤蔓,一圈又一圈地缠了上来。 如今…… 再想甩脱已经不容易,最少得掉一层皮。 而且也未必舍得。 卢通一口干完心血,重重地放下酒杯。 “你倒是好算计。怕死,所以借我保命!”
“师兄莫怪!擒气宗是条大船,上了船才有活路,小妹也是逼不得已。”
擒气宗弟子的名头,是一艘保命大船。 卢通在船上。 而且只要他点头,祖万易也可以沾光,借此得一条活路: 城破了,可以跟着奉烛宗一起逃; 城不破,事情败露了,也可以保命; 至于奉烛宗、祖明京等,有擒气宗弟子挡住中间,也不能肆意出手。 火光通红,映得满屋皆红。 两人坐着桌边,像一对儿淋了鲜血的恶鬼。 卢通笑了下,道:“你就不怕上船容易,下船难?”
“上了船,谁还愿意下去。”
祖万易抿了抿嘴唇,嫣然一笑,神色中没了恐惧,多了些真正的邪性。 他咧开嘴唇,笑容得更加灿。 “很好。我这艘船可不能白上。”
“那只欲鬼可以当做船资。它本事不大,也不堪重用,杀了并无后患,师兄随时可以动手。”
“主人!”
耳边,欲鬼的声音立即响起:“主人,有用!《三通七过经》、《绿衣华裙》、《叠胎仙》……” “嘘!”
声音立即停下。 卢通缓缓摇头,道:“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不能作数。”
祖万易低下头。 很快又抬起来,伸手拿过酒杯,凑到嘴唇前。 一条四寸长的肉舌伸出。 中央,祖万平、祖祥、祖启、祖离的性命炼成的四枚黑刺,一一跳出来。 伤口处涌出粘稠心血,顺着舌头流下,一滴滴坠入杯中。 片刻后,黑刺返回舌上。 祖万易收回舌头,把酒杯放到桌上,道:“两天一杯。可以解百毒,还能壮气血、补筋骨。”
“血瘾怎么解?”
“这么好的宝贝,师兄舍得解?”
他眼角抖了两下,取出一个盛过神女泪的玉葫芦,把心血装进去收起。 “还是不够。”
祖万易已经有了准备,继续道:“先前说过的麒麟腿,师兄再等几天,我已经着手安排。”
“哦?”
卢通十分心动。 不过略作思索后,摇头道:“得罪了孔家,我不会保你。”
祖万易嘴角勾起。 “我当然知晓。这次让别人出手,我不出面。”
“外人?”
“另一只欲鬼。祖家会被盯上,孔家当然也不例外。”
“谁?”
他心头一荡,开始考虑事后借孔家铲除这只欲鬼,顺手再拿一个大功。 祖万易嘴角仍挂着笑意,低头看向胸口。 “她不让说。”
卢通扫了一眼,瞬间心领神会。 欲鬼不让说。 欲鬼与欲鬼之间,各不相同。 有的十分耐心,从不主动干涉修士,只是用一道道法门引诱; 有的十分冲动,有丝毫的不如意便会尝试杀死修士,再寻找下一个人; 有的大奸似忠,像是前辈高人,一步步指点修行,把修士带入绝境,从此牵着鼻子走; 还有的…… 祖万易的欲鬼,很像大奸似忠。 “和欲鬼打交道,最好小心之余,再多些小心。”
“谢师兄提醒,不过我们之间,和其他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祖万易笑了下,没有解释,问道:“够了吗?”
卢通摇了下头。 化妖法术,麒麟腿。 若是真如《麒麟传》中所描述的那样,轻重由心、快慢由心,早已是绰绰有余。 不过占便宜的事情,从来没有够。 “不够。”
祖万易脸上的笑容敛起,牙齿咬了下嘴唇,幽声道:“我还剩一件宝贝,只是不知道师兄有没有胆量。”
他瞳孔一缩,心口“咚咚”跳了两下。 “什么宝贝?”
“师兄看不见?”
祖家,很久之前就是傲山城的大族。 自古财主爱美人。 一代代传承至今,祖家上下无论嫡系、旁支,几乎每个人都英武、秀美。 祖万易虽然身负欲鬼,多了些妖异、邪性。 不过…… 邪有邪的好。 “欲鬼?”
“主人。”
“什么法门,可以解掉她的毒?”
“《五欲歌》、《六情舞》、《三通七过经》……” “嗯?”
“没,没有。”
“那四枚黑刺,怎么挡?”
“不知,不知道。”
“废物!”
…… 夜色幽冷。 风吹过树梢,发出一阵刷刷声。 卢通走出小楼。 回头看向三层,一个人影站在红色窗口,朝下方躬了躬身子。 凉风吹来,心头一净。 他看着祖万易的身影,心头涌出一股繁杂思绪。 一直以来,两人互相出手、试探、堤防、利用,最后竟然绑到了一起。 反而一起携手前来的同门师姐,却已经分道扬镳。 当真是,世事如棋难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