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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公辞六十载,今夕请当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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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  茶楼人潮拥挤,百姓目光是那样的热情和殷切。  说书人醒木拍桌,口若悬河:  “一寸山河一寸血,百万青年百万军!”

“西域之战,玉门关千里疆土尽归中原怀抱,且听龙吟虎啸,壮我华夏大地!!”

“好!”

茶楼看客们声嘶力竭,尽管捷报传遍七国,可无论听得耳朵起茧,都亦如初次般热血沸腾,万般震撼。  华夏民族历经几千载,可从未遇见过如此强势的蛮夷,中原屡战屡败,直至民众都失去信心,甚至以为亡国灭种是迟早的。  可这一次,中原赢得堂堂正正!  “英烈埋尸沙海,忠魂留于史册,将卒的鲜血与白骨铸成一面旗帜的丰碑,永远矗立神州大地!”

“经此一战,咱们不再忍受蛮夷侵凌,纵然溢血成河,亦不可辱民族尊严!”

“收复西域,中原崛起,若是需要募兵,我义无反顾!”

诸多文人游侠慷慨激昂,将茶楼气氛推向高潮。  但许多看客注意到说书人失落的神态,这厮向来靠口才吃饭,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捷,怎么听得不够过瘾?  “顾英雄肯定是这一战中力挽狂澜的柱石人物吧?”

有背着剑篓的修炼者急声问道。  全场目不转睛,屏气凝神。  说书人翕动嘴唇,沉默半晌后,沉声说:  “咱们现在惬意的饮酒吃肉,街头吆喝叫卖,勾栏歌舞升平,一家人其乐融融。”

“请记住,这一切因何而来!”

说书人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突然背过身看向窗外,再面向看客的时候沙哑着说了一句话:  “他牺牲了。”

满楼死寂,一丝声音都没有。  “不可能!!”

文人霍然起身,满脸涨红:  “顾英雄一己之力屠杀万军,勇猛冠绝当世,有了百万援军,他更是不可一世,蛮狗于他而言如蝼蚁!”

“难道某些上位者担心功高盖主,刻意瞒报顾英雄的战功?”

“卑鄙狭隘!”

“决定民族存亡的时代,岂能再搞权力倾轧这一套?”

他格外愤怒,声音如利器般极端尖锐。  说书人迎着一张张憔悴不安的脸庞,艰难蠕动喉咙:  “天道眷顾的蛮夷当真如此不堪一击?”

一句话,让无数看客失声。  是啊,战争胜利得太顺利了,犹如梦幻般的捷报。  在此之前,一个蛮狗能抵过四个中原士卒,可西域战争却离奇翻转,一个士卒足足宰杀三个蛮狗!  相当于突然暴涨十二倍战斗力。  “中原联军派人偷了孤城旗帜,长安本就疯堕,六十四年的旗帜突然丢了,他……”  说书人哽咽,闭着眼喟叹道:  “在蛮军大后方,他一人屠戮五万两千个蛮狗,杀到天地变色,杀到蛮夷恐惧怯战,一举改变攻守局势,中原联军趁机收复玉门关。”

“哪有援军啊,长安自始至终就孤零零一人,力竭而亡,倒在黄沙里。”

“中原只带回来七两血肉,就七两啊!”

“临死前,他未曾享受过分毫荣耀,更不曾来过长安城。”

说书人泣不成声。  茶楼安静如无边炼狱,看客眼神呆滞,短时间内难以接受这个噩耗。  巨人就这样倒下,精神灯盏熄灭了。  “没有顾长安,参与战争的家庭十户无九郎,没有他,中原民族不可能在艰难险阻中赢得胜利!”

“他的赫赫功绩不可磨灭,他的荣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说书人含泪震喝,茶客们却魂不守舍,沉浸在悲痛中难以自拔。  生前辜负,死后歌颂伟大,英雄从来如此吗?  “上位者太无耻了!”

剑客紧攥双拳,狰狞咆哮。  同案茶客锥心饮泣,低声反驳:  “你连战场都没去,又怎么敢谩骂视死如归的联军?”

剑客哑然,无力垂下手臂。  是啊,他有脸骂百万雄师么?  “做这个决定必将背负滔天骂名,可一切都为了咱们平头百姓,真要无耻的话,岂会放着荣华富贵,去战场抛头颅洒热血?真要贪生怕死,又怎会共赴国难?”

“谁都没有错……”  倚门而立的庄稼汉抹了抹眼角,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啊。  谁都没有错。  简朴的一句话,此刻却异常残忍。  可凭什么呢?  凭什么又是顾长安独自承受?  就算再是心肠狠毒的人都说不出“牺牲是值得的”这句话。  哀恸气氛持续很久,直到街边传来喧闹声。  五月飘雪。  稀疏的雪花飘飞,洒满长安城,人人驻足而望。  说书人走到窗前,怔怔望着世间奇景,莫非苍天也觉得顾英雄死得不值么?  为中原抱薪者,终将冻毙于风雪。  他双手插袖,凝视着百姓头上的落雪,突然想起白居易的那首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  鹅毛大雪把视线吹得一片苍茫,除风啸以外,天地凝滞一切声音。  月之光静静站着,心情就像雪一样,突然觉得好冷。  那道飘忽不定的魂影,将他七十载古井无波的心境锤得支离破碎!  鬼魂。  “顾长安!”

嘶哑的声音顺着风雪飘荡很远。  “我还在。”

城头上回应起干净的嗓音。  魂魄没有肉身,却依稀能看到白发白袍的装束,只是飘荡不定,只是像阵阵风一样。  顾长安低头看向城外消失不见的深渊,笑了笑:  “生前是个疯子,死后却奇迹痊愈,做鬼也不错,至少灵魂干干净净。”

绿瞳红脸的老人终于从惊悚中回过神,沉声道:  “那就再杀你一遍!”

说完踏雪而飞,一掠百丈,掌心涌出磅礴气机,身体贴墙滑行,五指攫向魂体。  呲——  似水面泛起涟漪,魂体碎裂成万千黑雾,瞬间又呈汇聚之势。  破镜重圆。  顾长安一动不动。  月之光脸色阴沉,合着自己间接拯救了一个疯子?  怎么杀?  杀一万遍,魂魄照样凝聚。  “何苦呢?”

他声色俱厉,双手往外做撕扯状。  天穹隆隆作响,天门流光溢彩。  光束如泉柱往上喷涌,又重重坠落老人掌心,演化三寸小蛇,对着鬼魂缠绕吐信。  顾长安无动于衷,任凭气机光蛇吞噬魂身,眨眼间黑雾又重新聚起。  他冷笑一声:  “人世间的天道还能管到阴曹地府的鬼么?我何必畏天!”

月之光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在雪中蹒跚返身,巨大疑惑萦绕脑海,今日彻底颠覆认知。  他蓦然转身,狰狞咆哮道:  “为什么?”

人世间超出掌控的事情,会带来恐惧。  为何能化鬼魂?为何连天道力量都堙灭不了?  “我是怪物,一直都是。”

顾长安轻声呢喃,他想说活着对自己很残忍,无论是人或鬼的形式,可说出来大概矫情吧。  生下来体内就有火种,在一次次杀敌中,火种从心脏偏移到肩膀,渐渐转移到手臂手肘手掌指尖。  直到屠杀完五万多蛮夷,火种已经寄于意识,正因为在意识里,才能以魂魄存世。  早点死,他早就解脱了。  如今清醒过来,很容易就知道自己被中原联合欺骗了。  其实也会很难过。  “做鬼都要镇守疆土,中原若是看到这一幕,怕是愧疚到当场自刎。”

月之光驱散愤怒的情绪,心平气和地说了一句。  他尽力了。  自己也是帝国唯一诛杀顾长安的存在。  可死后化鬼雄镇山河,那就不是他的责任。  “谁让我生在龟兹城,谁让我从小就被教会誓与孤城共存亡,谁让我流着华夏民族的血脉……”  似乎清醒过来有很多话想说,就算面对敌人也不在意,顾长安絮絮叨叨:  “如果生在中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大概能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娶个不算漂亮的媳妇,生个闺女,一生平安喜乐,以我的身体还能做到无病无灾。”

“可很不幸,冥冥中赋予我责任,活着是一个每天忍受苦难的过程。”

月之光面无表情,突然扯动僵硬的嘴角,似笑非笑:  “你不能释怀?”

“换做老夫,早就一剑降魔血洗中原,什么玩意儿!”

“既然无人在乎你的感受,何不投降帝国深渊,城堡顶层欢迎你。”

顾长安在城头飘了几丈,习惯如今的身体状态,渐渐不觉得别扭,淡淡道:  “还没有驱逐蛮夷,民族没有复兴,看到盛世来临,我会辞世。”

绿瞳老人早有预料,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只是经过积雪堆积的纛旗时多看了几眼。  永不倒下的旗帜,永不倒下的怪物。  他本有铲除孤城的念头,可细细一想得不偿失。  一来乱造杀孽影响道心,二来也害怕鬼魂缠绕,顾长安跟着自己离开那不啻于惊世噩梦,杀又杀不掉。  “立刻回深渊商议对策。”

月之光自语,悬空而起,转瞬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  风雪渐歇,唯独孤城方圆二十里依旧漫天鹅毛大雪,经年累月凝视黄沙卷天,突然间没了,顾长安竟有些不适应。  “长安……长安……”秦木匠牵着小洛阳走上城头,一老一少眼眶通红,心如刀绞。  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变成这样啊!  “别过来沾阴气。”

顾长安试着挪动魂影,躲在垛墙后面。  “长安!”

秦木匠哭嚎一声,老泪纵横,跌跌撞撞过来想搂住孩子,可抱了个空,不光没有肉体,连温度都没有。  “等中原联军来了,你们带着爷爷们的骨灰回去吧。”

“我就不走了,怕吓到百姓。”

“生在孤城,死在孤城,做鬼也守着孤城,挺好的。”

“别再靠近我了,阴气会害死你们。”

顾长安说着站了起来,下意识想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可又无奈笑了笑,微微晃动身体飘向远方。  没有修为的老少,绝对承受不住阴气侵体的。  “贼老天!”

小洛阳仰头痛骂,泪水哗啦啦流淌,哭吼道:  “为什么要折磨长安哥哥!”

……  西域七千里制裁者官邸。  深渊使者负手屹立,望着窗外随风飘荡的沙砾,故作感慨道:  “人世间没他顾长安,很无趣呢。”

审判官及群臣默不作声,笼罩在帝国上空的阴霾溃散很值得高兴,可西域战争都岌岌可危了!  已经退到制裁者官邸,自此到玉门关五千里疆土,全部沦陷!  “新王拓拔天下,命令出征精锐边打边撤。”

使者轻描淡写地开口。  卡尔和贝丝二人面面相觑,皆能察觉对方眼底的震撼。  拓拔天下?  头生龙角,三十岁的武道圣人,还是城堡顶层老怪物们的徒弟。  由她入主帝国王座?  难怪深渊半开天门的绝巅者愿意踏入浊世,原来是拓拔天下君临帝国。  “撤军吗?”

卡尔面色苍白,颤抖开口。  群臣也不寒而栗。  杀死疯子已经让深渊城堡心满意足,至于已经溃败的战局,竟不打算挽救了?  那他们这群参与战争的中枢官员,是不是也要沦为丢失疆土的替罪羊?  使者环顾众人,给了一颗定心丸:  “诸位放心,战败之罪已经由先帝拓拔离一力承担。”

“西域精锐只剩十五万,连败已经摧毁了他们的战意,疯子死讯也很难重振信心。”

“新君直言,帝国可以接受耻辱,他日雪耻便是。”

卡尔松了一口气,保住性命就好,可听着听着就觉得荒谬可笑。  她当然可以接受,什么黑锅都推给先帝了,对她有什么影响?  “尊使,若是撤兵,中原要收复西域啊……”女审判官贝丝忧心忡忡。  使者瞳色瞬间冷了下去,语调森森:  “收复西域,汉奴也配?”

“让他们走一趟耀武扬威就够了,还敢占领不成?一头行将就木的病虎,没本事吞并大象!”

诸臣纷纷颔首。  帝国真正丢土是在龟兹城,丢在疯子手上,因为他能守住到手的二十里疆土!  他将纛旗插在城外二十里,帝国一次次攻击,都拿不回来。  而中原汉奴拿到西域,能守住吗?  笑话!  守不住算什么疆土?  无非是一个开疆扩土到丢地受辱的过程罢了。  归根结底,还是疯子屠杀五万多精锐以及玉门关惨败给帝国沉重一击,彼时就已经分出胜负。  “孤城里面还有老弱病残是吧?派几个人铲除,另外夷平城墙,毁灭坟墓,中原汉奴不是想去朝圣吗?去见废墟吧!”

使者眼神阴狠,语气凌厉如刀。  立国以来最大耻辱,便是一人一城给予,尽管首恶已诛,但屈辱的痕迹已经烙印在帝国史书,难以抹除。  “遵命!”

卡尔火急火燎领命,恨不得现在长出翅膀,去孤城将功折罪。  以前这座城是噩梦,现在是到嘴的肥肉,至少往后余生可以到处吹嘘,那座六十四载的龟兹城,我铲除的!  贝丝表情僵硬,哀怨地瞥了他一眼。  ……  PS:状态不好,剩下字数晚上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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