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眼渐渐陷入沉思的吴叔,林小麦娓娓道来:“吴十郎是前清秀才,如果不是废了科举,能够有资格参加考试做官的。后来家里被奸人陷害然后中落,他一身文人雅骨还在,后来能够翻身开面馆,跟他走街串巷做小贩的时候为人公道、童叟无欺,在客人里有好口碑有很大关系。最大的遗憾,就是和好友松君失散,生死永隔……吴十郎流传至今的几道面点,基本上都有文人菜、穷人做的特点,意境高且用料便宜。”
吴叔笑了笑,“不愧是大学生啊……比我这个没读过书的大老粗懂得多多了。我从前跟着我死鬼老窦学煮面,就是小和尚学念经,有样学样,懂其一不懂其二。倒是没想到那么多……不过也好,难得我做一次松针面,做给懂行的人吃,人也开心点……” 说话间,吴叔已洗干净了那套架罉,放在一旁晾水汽。 店里最忙碌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了,眼见七八张桌面上只剩不到一半坐了人,且都已经吃上了。吴婶伸了伸腰,看了一眼日光明晃晃的门外,眉梢眼角明显放松下来,转过头去对着林小麦就夸:“真是多亏有你在,帮了婶婶大忙……,老吴你过来,地方让给你。”
“不急。”
眼见吴叔却走到水槽旁,做出一副先处置油墨菜的架势,“其实松针面做着一点儿不难,就是有几个小技巧注意罢了。落魄文人的东西嘛……” 油墨菜切掉了菜根,留着翠绿的叶子部分,洗干净切碎。兑入纯净水,放入榨汁机打成浆。趁着搅打菜汁的时候,吴叔筛了一箩面粉。麦希明不顾拥挤,来到了厨房里,瞥一眼他手里拿着的手机,吴叔笑道:“拍吧拍吧。只是手艺生疏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出原来的味道……我尽量做出来之前的水平。”
摄像头前抖擞精神,吴叔把榨汁机里的油墨菜汁倒出来。麦希明问道:“是要用菜汁给面染色么?这门手艺现在已经很常见,菠菜面、墨鱼面,原理基本上都是一致……如果放在一百多年前,或许是个稀罕。”
吴叔摇头道:“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外面工厂流水线加工的菠菜面,是在面厂里加工面条的时候,直接加入菠菜提取物……有一些无良商家,甚至直接加食用色素。能够吃到嘴巴里的蔬菜营养微乎其微。而我们吴家松针面,手段虽然落后点,但肉眼可见两棵青菜加入面中,你们觉得,营养价值方面……会如何?”
林小麦脱口而出:“自然是松针面真材实料营养好……对了,我依稀记得,从前吴叔做面的时候,是用石臼捣烂蔬菜的啊?用机器的话,高速旋转的刀片会造成高温,会不会影响了蔬菜汁的口感?”
吴叔呵呵一笑,说:“普通的榨汁机是有这个毛病,不过我特意不惜工本买了个高科技进口冷榨机进来,完全没有这个问题。不信你看看?不过,大妹你说对了,光是用机器打,其实还糙了些。呐,你说的石臼,是不是这个?”
看着吴叔从柜子里拿出来,包得好好的石臼,林小麦就跟见到老朋友似的,眼睛一亮:“对对……就是这个!”
把石臼清洗干净擦干净水分,吴叔对林小麦说:“来帮我打荷?”
林小麦回答得干脆利落:“哎!”
浓绿的油麦菜汁倒入石臼中,吴叔谆谆教导:“大力捣暗力磨,顺三圈逆三圈,乱打无序不上劲。千万别顺着同一个方向下死力气磨它,要把所有叶脉菜络磨断成蓉,如奶浆般顺滑,就可以了。”
按照吴叔说的法子,林小麦耍开了那花岗石杵,片刻功夫把油墨菜汁打得不留半点涩滞,等油墨菜汁到了过筛不留的程度,吴叔取出一口玄木手柄小铜锅来,小火慢煮那油墨菜汁。 麦希明把吴叔单手晃锅的动作收入镜头底下,林小麦低声说:“加热之后的菜汁绿得会更加稳定,同时还能去掉一些苦涩味……但是同时又不能太过高温,不然就成了菜汤了……吴叔那手雀打圈的功夫,全都是用暗力,没有个灶上掌勺十几二十年的功力拿捏不准的……从前讲究的牛肉面,是一字排开四五个单炉头,用带柄小锅单独做……雀打圈的功夫,就这么练出来的。现在吴叔虽不那么做牛肉面了,功夫没荒废啊……” 果然,菜汁刚冒烟的功夫,吴叔就关了火,提起小铜锅凌空转了有七八圈,斗然抬高胳膊,耍开了青龙过肩的功夫。冒着热气的油墨菜汁就像一条青龙般,从锅中倾泻而出,落在准备好的大海碗里,不等油墨菜汁在碗底定住,吴叔注入一勺橄榄油,随着油墨菜汁在碗内旋转的惯性,橄榄油迅速和菜汁融为一体,不见分毫痕迹。 麦希明忍不住喝彩:“好!蔬菜汁搭配橄榄油,非常科学又营养——吴叔,当年吴十郎的时候,就已经有用橄榄油了么?”
吴叔笑了笑,说:“怎么会没有?去十三行洋人聚集的地方买就是了。”
看了麦希明一眼,林小麦补充道:“老板,我们这儿是千年商都,建城几千年来都没有关闭过的通商口岸……根据史书记载,我们从清朝开始就吃西餐啦……不过从前没多少人喜欢吃橄榄油是真的,也就是近年打起了健康牌,才兴起来。吴十郎能想到用橄榄油……我估计……” 吐了吐舌头,林小麦忽然不好意思说下去,吴叔呵呵一笑接过了她的话头:“没别的意思,就是穷酸秀才图便宜。谁不知道猪油捞面香,在那个年代,猪油是大荤啊……不过我家祖爷爷没想到,用橄榄油做出来的松针面反而口感清爽,也算是歪打正着,于是就成了惯例。做出了名气之后,人们反而还夸我祖爷爷有文化讲心思呢!”
大家都笑了,麦希明道:“那可真的是个美好的误会了……吴叔,现在汁水调好了,是不是该和面啦?揉到的面条调到的五味……这松针面的面团,有什么讲究?”
他好奇的目光,早就落在了被吴婶架在炉头上的那套铜器家伙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