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眼一脸陌生无感的程子华,林佳茵倒是很能理解,连连点头道:“解放前的洋城……历经战乱,是真的人命不如草,也是真的穷凶极恶无下限。我们从小跟着学校去做爱国主义教育,那些罢工起义遗址啊,那些旧时的横街窄巷啊,都没少去……嗯,不扯远了。九爷,后来呢?”
九爷说:“那乞儿佬来找我阿爷,却是为了报信。说是在东山有个做官人家的少爷,被野戏子迷住了,好些天茶饭不思。饿得人瘦脱了相。家里人没法子,把野戏子接进了门,少爷却吃不下东西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得了厌食症一类的病症,那会儿不懂啊,只是说是生了积。家里人遍寻医药都无效,就放出消息,谁能让少爷吃东西,重金酬谢。消息被乞儿佬知道了,乞儿佬特意跑了九条街来报信给我阿爷。”
程子华问:“那成功了没有?”
九爷说:“我阿爷自己都不相信,说只是卖点五更汤而已,又不是治病的大夫。乞儿佬赌咒发誓的,说五更汤里的汤渣,滚肉糊烂,正是能让补脾健胃,容易消化的‘和胃肉’,一定能成。我奶奶又跟我阿爷说,就算不图那几个钱,万一能够救人一命,也胜造七级浮屠。就这样我阿爷就听了话,从当天的五更汤里捞了一瓦罐提着去东山口,揭榜治病。”
“过了好久,我阿爷想起那件事,还记得很清楚。说这辈子没见过瘦得这么厉害的人,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手腕就是一层皮包着一层骨,颧骨突得两层楼那么高。我阿爷按照乞儿佬的指点,用酱油、醋、姜米、炒熟的精细青盐,拌好了汤渣。第一次是喂下去的。看着儿子把汤渣咽下去没呕吐,那官儿家里的老太君激动得哭出声来……“ “第一次能吃下去,等到当天晚上吃第二顿之后,少爷就能坐起来了。嚷着饿。又给五更汤他喝。老夫人留着我阿爷不让走,只让在家里熬五更汤。我阿爷没办法,说必须得在自己家里才能熬出来……于是老夫人专门拨了个跑腿儿的,每天来取汤渣。一个月,能走动自如;两个月,彻底痊愈。半年过去,那少爷生生养胖了30斤,又是白净佳公子一名,可以挽着那野戏子招摇过市上戏院了。”
“只可惜好景不长,那户官儿被衙门里的政敌弹劾,丢了官。少爷变普通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兜里没几个……野戏子也就跑了。树倒猢狲散,曾经在东山口有头有面的一家人,最后回乡下耕田啦!”
林佳茵听得唏嘘不已,捏着自己鼻根调节情绪道:“姑且不说那个官宦人家家里大起大落的,称得上‘命途多舛’几个字……你阿爷在这件事上,确实是救了人一命。”
程子华思忖着说:“如果是厌食症,喂容易消化的肉糊确实是一种很见效的法子。再用收敛的酸味调和,是有一定的科学道理的。粤菜中药食同源,真是价廉物美。”
从角落里拎出一张折叠茶几,走到天井屋檐下。接了一壶山泉水烧上,不算太昂贵的普装红茶,用开水冲进粗瓷茶壶里,略焖一焖,沏出颜色来。倒是能够洗去忙碌大半天的疲劳。 一口气牛饮了两三杯红茶,林佳茵双手捧着茶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着眼睛微笑着说:“好爽啊……” 程子华提醒她说:“形象呢,注意一下形象。”
林佳茵问他:“会扣工资么?”
程子华楞了一下,说:“为什么要扣你工资?”
林佳茵于是瘫坐得更加舒服,笑容愈深:“不扣工资,不炒鱿鱼,不丢饭碗,还要什么形象。”
看着程子华一脸无语的样子,九爷哈哈大笑,说:“有这么好的老板,难怪员工放肆。没想到程总监私底下这么好人,昨天在公司里见到你西装革履地开会,做事,我那时候是从心里犯怵啊。不过林助理倒是一直这样亲切……” 轻轻呷了口茶,程子华说:“她和她姐姐,在我们公司属于特殊的存在。专门为了寻访传统粤地美食而设岗。”
九爷问:“洋城里遍地名嘴识家,为什么不去找已经成名了的美食家或者行内人士?”
又看了一眼程子华,九爷忙道:“是我多口了,程总监不说也罢……” 林佳茵埋头喝了一小口茶,动作却缓慢起来,支棱起耳朵。 程子华笑了笑说:“就是要找生面孔,年轻人啊。何况……她们现在活儿干得不错,我和我搭档都很满意。九爷,时候不早了,我们长话短说——这边还有两件事。第一,你如今把五更汤的做法传授给了我和林佳茵,收购价方面,刚才我搭档已批复给我了,就按照我们说定的来。具体的手续,麻烦您明天再跑一趟公司,和我们的商务人员对接。”
九爷老浊的眼底,闪过一抹微光,微微一点头,叹着气说:“唉。就这么把我家三代传下来的方子转了出去……希望我阿爷九泉之下,不会怪我。但我知道,我是斗不过光头那伙人的。连粥都可以用水冲了……工业化的巨轮下,我们这种小手艺人,算的了什么?螳臂当车,十死无生啊!”
仿佛没有听见九爷五味杂陈的嘀咕,程子华垂目盯着自己交握茶杯的手,脸上表情欠奉:“你放心。我们也不止一次跟他们打照面了。虎口夺食的事……这也不是第一次。反正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我们尽力护着,能护一点是一点就是。”
九爷看着程子华,眼神变得肃穆和敬佩,微微点了点头,嘴角边泛起一丝欣慰的笑容。 程子华说:“还有第二件事……就是想要继续请教九爷。食器方面……除了白土坳之外,请问您还知道粤地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生产配套工具器皿,现在还存在着的店家和厂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