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戒之法,相比于武功,要宽泛许多,并非持戒一定要选取六欲七情,可它们,是人心中最为强烈的情绪,以此为戒,入门更容易……” 看着手掌中的信筏,真言老道沉吟良久,仍是无法评价: “你要以‘不法’为戒,不是不成,可你如何践行……” 持戒,不是夸夸其谈,是要付诸于行动,终生谨守的,唯有如此,才能在‘法则之海’中走的更远,更稳。 杨狱沉默一瞬,答:“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
真言咀嚼着这四个字,看向杨狱的眼神变得凝重:“你行谁人的法?又怎么知道,你行的就是对的?”
以法为戒,并非无有。 传说之中,高踞九天的仙神,正是以天条律法为戒,一步行差踏错,纵是天家眷,都要被打落凡尘,剥夺神籍。 只是,这只是传说,没人说得清什么是天条,更不知天条有几多…… “致良知。”
杨狱脊背挺直,过去的种种思量,涌上心头,又归于平静: “持戒为守心,七情也好,六欲也罢,究其根本,是要守住自己的心,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于外相?”
持戒的本质是什么? 仙佛之路,更似是渔民深入汪洋,捕捞海货,没有光亮与指引,没有方向与地图,想要不被迷失,就需要‘锚点’‘锁链’系住自己。 各家各派的持戒法,不出‘七情六欲’,说到底,难脱‘人心’‘自我’。 故而,道果四步,有人称之为‘天人相冲’,迷失其间,又称为‘仙神失我’。 在邋遢道人的讲述之中,持戒的最终目的,不是要忘却七情六欲,恰恰相反,而是‘颠倒颠’。 心怀七情,却又不纵六欲。 如此,方才为神,为仙。 邋遢道人之所以对自称为仙的安道人嗤之以鼻,与其人的修持无关,恰恰是其人忘却七情,失我迷乱。 人都不是,谈何成仙。 “致良知。”
真言的眼神亮起来:“以良知为准绳,持之以戒,则保初心不易,人气长存。如此说来,倒是有几分可行性……” 这一瞬间,老道甚至有着几分激动。 如果说之前,他是出于人皮卷的交还与此次搭救的恩情而另眼相待,此时,就更多了几分重视。 无论成或不成,单单其人有此魄力,就足以让他郑重以待了。 “至少,比之戒色、戒杀、戒怒,更适合我。”
杨狱长出一口气。 他并非刻意想要特立独行,实在是,佛门诸戒,他持不来! 情投意合,如何戒色? 路遇不平,怎能不怒? 天下猪狗,岂能不杀?! 强行克制,不是不行,可积压的欲望,只怕不但无法成为锚点,反而会成为束缚。 要知道,纵然是佛门诸宗,也不是人人都能持戒,更多的,是他曾经遇到的那个黑衣僧人般的破戒僧。 而法,就大不一样。 前世今生,他从来都是遵纪守法,不逾矩的人…… “只是,你这一戒之复杂,怕可比之佛门八戒,你若是持住,命火只怕弹指可燃,法则之海一片坦途,十都近在咫尺,可……” 老道有些感慨,又有些担忧: “若你一下持拿不住,只怕就有倾覆之危……” 呼! 杨狱起身,向着身前的老道长长一拜: “求前辈助我。”
“嗯?”
篝火旁,忙碌的三人齐齐回头,就见得自家祖师含笑起身,双手搀扶,似乎心情极为愉悦: “固所愿尔!”
…… …… 呼呼~ 秋日的正午,其实寒气并不重,可荒原之上,一众六扇门的武者却只觉这风冰冷刺骨,直入脏腑心神。 “杨狱……” 席地而坐,望着断启龙已然凉透的尸身,韩风府面色默然,心中有着情绪涌动。 身为六扇门横练第一,断启龙的保命能力,远超他们几人,甚至连捕神‘梦含光’都未必能及。 此行之前,或有人预料到伤亡,可任谁都没料到死的会是断启龙,更没有料到,杀他的不是林道人,而是杨狱! “断兄啊断兄……” 方宇龙神情萧索,神情复杂难言。 犹记得他们三人出京之时,可是抱着擒杀林道人,分其气数,以备‘山河榜’的心思。 谁料到,耗时半年,会以如此惨淡的方式收场。 两位神捕沉默怅然,一众六扇门的高手,更是沉默如铁石,唯有飞鹰箭队的一干神箭手,神色显得更加悲戚。 这一战,飞鹰箭队伤亡寥寥,多是从高空跌落的筋断骨折,可先是自幼一起生活的飞鹰全军覆没,再是顶头上司身死。 饶是他们也是久经生死之辈,一时也有些无法适从。 “无怪乎其人能在山河榜上压过断兄,纵然之前那一击有诈,可其人的实力,也要超过断兄了。”
方宇龙叹了口气。 锦绣山河榜上,仅有六十八人,囊括了两百年里,仍在世的,最为出类拔萃的武者。 六扇门,其实仅有三人上榜,除却断启龙之外,仅有捕神‘梦含光’、神捕‘应白眉’二人而已。 一个年不及而立的边关青年,竟能与他们并列,且隐隐有超越之势,这其中蕴含的东西,堪称可怖。 “依仗神通罢了,他的武功,远逊我等。”
韩风府有些不甘: “断兄,败的太冤!”
“武道来自神通,两者的区别,就好比神功绝学与下乘武功,我辈修持上乘武学,对于那些修持下乘、中乘武功的武者来说,何尝不是胜之不武?”
方宇龙却平静了下来: “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可言?天赋、机遇、武功、根骨、家世……真要论起这个,谁又不是胜之不武?”
“败就是败,胜就是胜,虽不服,虽不甘,可又能如何?”
“成王败寇……” 韩风府面上涌上苦涩: “我辈数十年修持的武功,彼辈只是运气好得道果垂青,就一跃比肩,甚至超越……” 两人相顾无言,直至此时,才深切体会到钦天监中所谓的‘天变’的真正含义。 那不止是某处大旱,某处洪涝,某处隆冬更酷烈,某处夏日更炎热…… 天变,意味着一切旧有的秩序都将会被打破。 “越是如此,我等才越不能放任自流。若不主动出击,待得那所谓天变真个降临……” 方宇龙神色漠然: “山河榜,或许是我等最后的机会了。没有‘地书’的气数加身,我等纵然再有十年,百年,也休想成为神通主!”
收敛心中复杂,韩风府重重点头: “我们,别无选择……” 唳! 许久之后,长空响起鹤唳,大白鹤展翅而来,赵玄一轻扬拂尘,踏空而落,来到众人身前。 “两位大人……” 他打着稽首,却无人回应,所有人皆是冷冷的看着他。 “福生无量天尊!”
赵玄一微微一沉,心知一众人必是心怀怨愤,埋怨老师未出手搭救。 但他也没有解释太多,只是取出一块泛着微弱白光的圆镜: “六扇门来讯,老师认为,两位大人更需要此圆光镜……” “六扇门来讯。”
方宇龙神情微动,长身而起,接过此境,白光之中人影尚未看到,就听到声音: “暂缓擒拿林道人,抓那斩首刀归案,龙渊、西北在内,三道六扇门皆可调动,尽量抓活的,抓不到活的,死的也可……” “……” 静。 原本还有些声音的平原,此刻连半点声音都没有了,所有人都望向圆光镜,其中,是一身着官服,头戴金冠的威严老者。 “嗯?!”
似是察觉到了异样,老者面色一沉。 未等他询问,方宇龙已是叹了口气,转移圆镜,使其照耀在断启龙的残尸之上: “梦兄暂缓监察怜生教,亲来一遭吧!至于两道六州的捕头,莫非你是觉得裁撤的不够多吗?”
镜中的老者眼皮狂跳,第一眼几乎没认出人来,待得看清,顿时站起身来: “断启龙?!”
…… …… 西北道与龙渊道交壤处,绵延群山中的一座。 玉龙山。 曾经玉龙观的所在之地,如今,尽是荒凉与杂草,只有拨开那茂密的杂草,才可看到其下的残垣断壁。 几个接到传讯而来的玉龙观弟子,在赵坤的带领下,日夜清理杂草污秽。 人少,地方大,足足两月过去,也才堪堪整理干净,包括着给玉龙观一百四十三座坟茔立下墓碑,燃点香火。 呼呼! 冬日的凌晨,寒风更烈,虽还未下雪,可玉龙山各处已尽是白霜与冰碴子。 但山巅却热浪如潮,不见丝毫寒意。 “呼!”
“吸!”
杨狱盘膝于地,长长吐息,调度气血,推动阴阳大磨盘,赤金夹杂的真气好似血液般涌向全身各处。 秦姒立在他的身侧,不住打量着,只见这悠长的呼吸,不只是来自口鼻,更是透体而出。 好似全身八万四千毛孔都随着呼吸而舒张,她站的不是很近,却还是能感受到一股强劲的热浪。 “唳!”
某一刻,山巅有鹰啼响起,一只翎鹰如箭般落向山巅,秦姒抬手借助,取下信筏,递给结束了晨功的杨狱。 此时,距离他离开青州城,已近三个月了,关于他的通缉令,也才通传天下,且只到府一级。 事实上,以如今朝廷的执行力,也很难将政令下达到县、乡、村,当然,也没有必要。 随着断启龙的死讯传播,三大神捕联袂围杀却折戟的消息不胫而走,敢于接下悬赏通缉的,一道都未有几个。 “都说这位视财如命,为收缴税银,甚至与东西厂的督主三七分成,这通缉令,却是少见的大方,我都想接下来……” 扫了一眼自己的通缉令,杨狱都不得不承认,若上面的画像换一个,他都要心动。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秦姒轻笑着,收起通缉令,上面的画像惟妙惟肖,她小心收了起来。 “是啊,太可惜了。”
杨狱也笑了笑。 玉龙山上两月,他的锋芒更为内敛了。 真言道人不愧是能与盛年的西府赵王论道的存在,不说道术神通,单单武学的造诣,就让他十分动容。 两月下来,不但百经诸关卡梳理透彻,其后的百窍也都了然于心,甚至于,连邋遢道人那一道剑意,也消化了小半。 当然,最大的收获,还是对于持戒之法的推演与尝试。 “听说三个月前,神都就张贴了这锦绣山河榜,龙渊道还是太过偏僻了些……” 看着上书锦绣山河四个字的榜单,秦姒有些好奇。 “只是咱们的消息闭塞而已,那些家大势力,或许两个月前就人手一份了。”
杨狱不以为意,随口打开了锦绣山河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