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敢于躺上手术台的病人很有限,但外科医生的时间依然吃紧,空闲时仍需要靠解剖尸体锻炼技术,而像瓦特曼父子那样醉心手术的人,时间就更少了。 自从伊格纳茨开始学医,两人的交流就从两三天一次变成每周一次,也就是约定好周日做弥撒时能见上一面。 当伊格纳茨毕业进了市立总医院开始工作以后,每周一次就慢慢变成了每月一次。直到现在,他们见面就和学院例会一样,固定在了三个月一次。 卡维拿到地址后说了声谢谢就很快离开了外科学院,办公室里留下了父子俩。 “最近怎么样?”
先开口的是瓦特曼,虽然一直埋头写着自己的东西,但心里还是给儿子留了块地方:“你在医院住得惯么?”
伊格纳茨知道他要问什么,有意无意地给回答减了字数,显得心不在焉:“还行吧。”
“听说艾莉娜回自己家了。”
“......嗯。”
瓦特曼停了笔,抬头看了看他略显颓丧的样子,犹豫片刻还是想问清自己儿子的婚姻现状:“艾莉娜绝不会做出格的事,看你这样不用问,肯定是你有问题!”
“......” “到底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
伊格纳茨有意回避。 “外面有女人了?”
伊格纳茨眨眨眼睛,没否定也没肯定:“你就别管了。”
伊格纳茨身为市立总医院的外科顶梁柱,又兼任这里的副院长,身上扛着最强外科医生的头衔,压力非常大。那种一心想要治病救人却不得的感觉,瓦特曼很清楚:“你不会以为这么干耗着她就会回家吧。”
“我们都有工作,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瓦特曼叹了口气,丢了手里的羽毛笔,已经基本猜到了真相:“我身上那么多优点,你怎么就不学点好的呢?”
“我怎么没学好的?”
伊格纳茨回了一句,忽然眉头一皱,“等等!什么叫学?敢情我现在的成就都是学你学来的?”
瓦特曼懒得和他吵架,只是伸手拿起桌上的相框,盯着里面的女人照片又看了起来:“解释来解释去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走了我的老路?”
伊格纳茨叹了口气:“还是换个话题吧......” “还能聊什么话题?聊来聊去都是那个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年轻人。”
瓦特曼吐槽了一句,忍不住又问道,“他真的只有17岁?”
“他以前的用工证上写着出生日期。”
伊格纳茨说道,“再说,那张脸你要说他30也没人信啊。”
即使见过了真人,瓦特曼还是不敢相信卡维的年纪。 那可是市立总医院,和剧院签了约的,除了那些贵族,几乎每台手术都要进剧场表演。面对那么多目光,还得时不时解说两句,比窝在小房间里手术累得多。 “半个月前我也怀疑过,也觉得奇怪,但没办法......”伊格纳茨摊摊手,“事实摆在面前不由得我们不信,天主恩赐,他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
...... 此时的卡维已经匆匆回到了医院。 米克之前有言在先,既然给了他爵位承袭的证明就得救活李本,所以得随时确认李本的伤口情况。 回到病房,卡维拿了病历本和清创用的器械箱,先找上了躺在门口的阿尔方斯:“阿尔方斯先生,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你说屁股?”
“对。”
“好很多了。”
阿尔方斯见他还一脸轻松的样子,连忙说道,“你关心我还不如去关心关心那个德国人。”
卡维手里拿的就是李本的病历记录:“我正要问你呢,他今天的情况怎么样?”
“精神不太好。”
阿尔方斯看上去有点心神不宁,“就中午吃了点蔬菜汤和面包,连送来的葡萄酒都没怎么喝。”
“发烧是这样的。”
卡维看着记录单里的体温数值,问道,“还有没有别的情况?”
“这......这不是该问护士么?”
卡维对护士们的工作一言难尽:“我问过了,没问出什么来,所以就想找你试试,毕竟是你的死对头嘛。”
阿尔方斯无奈地摇摇头:“他睡了一天,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好的,我知道了。”
见卡维要走,阿尔方斯有些不放心:“我看他这个样子是不是快不行了?”
“要是再熬个三四天体温降不下去,情况会变得很麻烦。”
卡维也认同他的判断,“不过切口溃烂一直就是这样,一点点腐蚀进身体内部,过程很痛苦。”
阿尔方斯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把卡维拉到身边:“好兄弟,你可一定得帮帮他啊。他人要是死了,我还找谁去决斗?”
“他要是死了,不就恰巧证明你是清白的么。”
卡维笑了笑,“决斗如此,生活亦是如此,伟大的天主自有安排。”
“可......” 阿尔方斯当然信天主,但看着角落里的李本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不行,我不认可这种结果!卡维医生,我在此真心实意地恳求你,请务必医治好他,我需要这场决斗来洗刷那一晚的耻辱。”
“你也太执着了。”
卡维见他对自己的劝解不为所动,就当是做个顺水人情:“放心吧,待会儿他就精神了。”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能痊愈么?”
“问题不大。”
卡维看了眼李本的病床,很快就谨慎地给这句话打了个补丁,“当然,前提是不能出意外。”
卡维无所谓米克和李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也无所谓阿尔方斯和李本之间的决斗结果,反正人活着能说话就行。要求不算高,难度也不大,就是处理起来疼了些。 李本就睡在角落的病床上,身上盖着薄毯。 卡维拿着箱子,快步走到了他身边:“李本先生,今天身体如何?”
李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忍着疼慢慢翻过身:“我脑袋晕晕乎乎的,伤口疼得厉害,也没什么胃口。医生......” “嗯,怎么了?”
“我觉得浑身没力气,是不是快不行了?”
卡维笑了笑,俯下身子轻声说道:“我已经答应米克先生,会尽全力救你了。”
听到米克的名字,他才稍许安心了些。 “先让我看看伤口吧。”
李本定住左半边的手脚,扭动着身子,勉强半坐在床边。 和受伤那天的情况正相反,颈部的感染程度反而是最轻的,手臂其次,腿部最严重。左腿切口上的缝线已经崩了一半,周围皮肤泛起了一层黄白色,再往外才是炎症带来的红肿,典型的切口感染。 考虑到李本现在的体温一直在100-102华氏度左右徘徊(约等于38-39摄氏度),受了那么多天的罪,也不能再拖了。 “溃烂有点严重。”
卡维把器械箱放在床头柜上,脸色说明了一切,“李本先生,你必须接受清创治疗。这是现在对切口溃烂最行之有效的办法,没有之一。”
李本不清楚清创是个什么意思,只能附和着点点头:“额,能治好么?”
“莫拉索伯爵的腹股沟就是这样治好的。”
卡维笑着宽慰道,“他的伤口比你的还要严重许多,但清创之后只用了一周的时间就痊愈了。”
“那么神奇?”
也许是太怀念自己那副健康的身体,李本刚听完就答应了清创:“赶紧治疗吧,我已经等不及了!”
卡维叫上门外的两名护士,从箱子里抽出了几根布条递了过去:“把他右手和右脚绑在床头和床尾,一定要绑紧了。”
“明白!”
护士是明白了,可躺在床上的李本没明白。 看这架势他心里没底,也很想拒绝,但嘴上又不知道该怎么去拒绝,毕竟刚才说“等不及”的就是他自己:“你们这是要干嘛?”
“不用担心,这只是清创前的准备工作,需要做一些肢体上的固定,防止发生意外。”
卡维嘴角依然挂着微笑,没等李本缓过神来,就把他的左手和左脚也一并绑在了床栏上:“接下去请务必保持静止,你可以叫喊,也可以咒骂,可以.....反正除了动,你什么都可以做。”
“你是什么意思?”
李本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就是清创。”
卡维拿出了一个棕褐色的玻璃瓶,上面只贴了张空白的标签,什么都没写。他转开瓶盖,把液体缓缓倒进了小盆里:“这是外科学院院长亲自调配的消毒液,我今天特地找他要来的。消毒液能有效对抗瘴气和切口溃烂,能帮助......” “你等下!”
“怎么了?”
李本适时地打断了他的介绍词,眼睛紧紧盯着的是盆子里那块黄绿色的东西:“我想问问,那是什么东西?”
“哦,海绵擦。”
“海绵是干嘛用的?”
“说了嘛,清创。”
卡维叹了口气,做了个擦拭桌面的动作,“我已经说三遍了。”
“可是为什么要用海绵?”
“也对,一开始确实不需要海绵。”
卡维又从箱子里掏出了剪刀、镊子、鸦喙钳和手术刀,统统丢进了石炭酸消毒液盆里,“我需要先去除那些溃烂的皮肉,然后再进行深度清洗,这样才能阻隔瘴气的侵蚀。”
李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是清创?”
“对,清洗创口,清创。”
“不是吃药?”
“哈哈哈,我是外科医生。”
卡维拍了拍胸膛,笑道,“外科的事情哪是吃药能解决的。”
“等等!”
见卡维要拿剪刀,李本拔高了嗓门:“我要乙醚,乙醚麻醉!”
“可病房里没有乙醚。”
卡维有些为难,“而且反复使用乙醚很危险,容易出现意外。上周就有两个病人,我记得才刚上台吸了两口就死了。”
“可是......” “放心我手脚利索,很快就结束了。”
卡维懒得和他再废话,左手撑开鸦喙钳一把夹住切口皮肤,右手提起剪刀“咔嚓”。在李本的惨叫声中,护士艰难地听出了卡维的要求,递去了止血纱布...... 左大腿的伤口感染最重,也是卡维需要优先处理的地方。 全麻确实有一定的危险性,乙醚的剂量区间本来就小,要保证李本的生命安全,直接清创是最好的。要是在现代,局部清创肯定会用普鲁卡因之类的局部麻醉,但现在条件受限,只能“委屈”他了。 “太,太疼了!!!”
李本咬着牙,浑身绷紧了肌肉,脸色极度痛苦,“能不能,能不能快一点啊?啊啊啊啊!!!”
“已经很快了。”
卡维习惯了这种场面,就像伊格纳茨当初说的,疼痛是一个人还活着的正常反应:“你能知道疼就说明还有救,不用太担心。”
“我这是!这是担心!的样子吗???”
李本真的像卡维说的那样,一改全天颓废的状态,单是嗓门就已经吸引来了其他病房不少人的围观:“好了!你到底好了没有啊?”
“剪完了剪完了。”
卡维给溃烂的切口做了修剪,又用剪刀的刀面顺势往下压了压,“很好,里面没脓腔。”
李本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大吼了三声:“好!个!p!”
“好了好了,马上就给你清创!”
“什,什么?你刚才那是.....???”
卡维没回话,而是让护士从办公室拿来了一整瓶浓缩白兰地:“这是由阿尔方斯先生推荐的罗什舒亚特餐厅高档白兰地,经过整整三次蒸馏,效果显著。里面饱含了阿尔方斯先生的敬意,李本先生,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看着从瓶口缓缓倒出的琥珀色佳酿,李本感觉腿部伤口只一凉,紧接着便是无穷无尽的疼痛。 小小切口内的亿万细胞为了汲取有限的白兰地,在缝隙内疯狂拼杀,每次刀剑的碰撞都直接刺激着他的大脑,太疼了,实在太疼了...... “好了,冲洗结束,接下去是洗刷阶段。”
卡维拿出沾满了石炭酸的海绵擦,转身刚要开始,忽然发现李本没了动静:“李本先生,李本?”
两名护士都还年轻,没经历过不用乙醚的外科手术,不免担心了起来:“他该不会是......” 卡维把海绵擦重新丢进盆子,用手拍了拍他的脸颊,见还是没反应,便用手指搭在他的颈动脉三角区,然后又翻了翻他的眼皮:“脉搏呼吸都挺好的,就是疼晕过去了而已。不用管他,我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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