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承贞十一年,五月初夏戌时。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冰壶含雪魄,银汉漾清波。淮王府门前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府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堂厅中央高台上,一位身着紫绸纱裙的女子正秀眉微蹙,凝神聚目,一手挽起云袖,从容挥洒柔翰,一气呵成,搁笔。须臾,女子将所书楹联交予侍从,退居台下,侍从将楹联转呈给高堂之上的淮王。淮王褚勋,先帝第七子亲王,原赐封韶州为其藩属地,因韶州多瘴疠,承贞六年获御准迁至虔州。淮王手托楹联,眯起眼眸,仔细端详,继而拍案叫绝:“甚好!此乃上品!赏!”
台下紫衣女子淡淡颔首道:“谢王爷恩赏!”
侍从接过楹联,挂于堂中央。“五岳同尊唯嵩峻极,百年上寿如日方中”。这是一副祝寿楹联,苍劲、豪放的笔风难以想象竟出自一个身姿袅娜的女子之手!“好联!”“真是位奇女子啊!”
“五岳同寿,妙哉!"台下众达官贵宾称颂声一片。也引起了淮王身旁贴身侍卫阳煜的注意。台上的淮王红光满面,眸色精光,开怀豪气道:“哈哈哈!雪儿当真是手起笔落惊风雨,腕缚袖飘唤雪霜!本王拜服!”
紫衣女子起身谦恭道:“小女不才,承蒙王爷如此抬爱,诸位宾客的厚词,小女愿以一曲《阳春白雪》以示答谢。”
说完,紫衣女子缓步走向高台,其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紫衣女子向台上的淮王略屈身颔首,淮王笑颜退至台后。紫衣女子从侍女手中接过琵琶弹奏起来。紫衣女子名为邹雪,为淮王的幕僚门客,因其卓尔不群的才华被淮王看中,并以义女的身份居留于淮王府中。邹雪起先轻拢慢捻抹复挑,悠悠入清涧,婉婉诉谧亭;随后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紧接着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恰若繁华桑折枝,瑶梦恍若醒,忽闻击石恸萧野,裂目决眦拍岸惊。最后,曲终收拨当心画,如裂帛。台下宾客无不四座惊起,拍案叫绝。“清水出芙蓉,简直惊为天人!”
“此曲只应天上有!”
“淮王好福气啊!得此义女,如得一宝啊!”
淮王此时眉开眼笑,面对如山如海的褒扬奉承,他自是非常受用,况且这是他的义女,他看上的人,绝非凡品,就这姿色,也是天人之姿。邹雪抱着琵琶在台上优雅一躬以示谢意,欲退下。此时,褚勋登上台来,笑吟吟地拦住了邹雪,眼眸放光,一手牵扶着邹雪的玉臂,一手轻搂着她的柳腰,把她引向台前。邹雪顿感不适,淮王平素待她不薄,恩赏时有,却并未在言行上有所逾越父女情分,更没有肢体接触,而今在大庭广众,还是在其贺寿宴上,当着众人对她如此这般,却又不好太明显的推却,只好颔首对淮王低语:“王爷请自重!”
阳煜在一旁看出了端倪,今天淮王一反常态,怕是有大事要昭告,不知为何,看着淮王如此亲近邹雪,他不禁双手攥紧了拳头。淮王不以为意,以为是邹雪是出于女儿家的羞怯,不以为意。他正了正身,郑重其事地对台下宾客道:“邹雪,作为本王的义女,她的才情诗情,诸位方才都有目共睹,今日她所展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隅,只是往后,她的身份就要变一变了。”
台下顿时一片私语纷纷,猜测着淮王的决意,淮王终于抽出扶着邹雪的手,面容和煦地向台下摆手示意安静:“感谢列位贵宾高朋来参加本王的寿宴,本王宣布,从今日今时起,邹雪不再是本王的义女了,她将是本王的王妃!”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邹雪闻之,仿若一道惊雷划过脑际。在暗处守卫的阳煜亦是一脸怔营。台下宾客中不乏觊觎邹雪美貌兼才情的人,此言一出,不正断送了他们求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美梦?虽然多数人碍于淮王的权势,道路以目,但也有一些不惧之纨绔,仗着与淮王势均力敌,且窥探邹雪已久的世袭贵公们。“王爷,邹雪本是您的义女,素来是父女相称,今日堂而皇之宣布她是您的王妃,有悖人伦道德啊!”
“王爷,纵使您宣布她是您的王妃,我看她的样子,似乎也是被迫的,您有问过她吗?”
“是啊,淮王,说句不好听的,您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携恩逞义啊!”
台下歧见纷纭,莫衷一是。“本王娶新王妃续弦,天经地义,尔等岂敢妄议?”
这此起彼伏的反对之声,让褚勋终于忍不住怒了。一时间,台下竟鸦雀无声。尔后,褚勋略略平复了怒意,侧身转向一旁的邹雪,他一改方才形容,言语中甚有乞求之意:“雪儿,本王郑重地问你一句,你可愿意做本王的王妃吗?”
邹雪自然内心十二万分的不情愿,虽然淮王对她恩重如山,但她对淮王只有长辈之情,况且她有血海深仇在身,蛰居王府只是为了查出线索,期有朝一日终昭雪沉冤。思及此,她委婉力拒:“王爷待小女恩重如山,但小女始终尊视王爷如长辈父兄,履晚辈之孝义,愿恭顺承欢膝下,不会有半分僭越,仅止于此,还请王爷收回之前所言,小女自当一如既往,陪伴王爷左右。”
虽然邹雪说得言之成理,却是字字拒人于千里之外,淮王一时老脸难搁,当众被拒的滋味不好受,长辈父兄,她的意思就是嫌弃他年老,不精壮吗?“本王知道,你是嫌本王年岁长你过多,本王虽年逾五十,但就像你为本王题的寿联‘百年上寿如日方中,本王四体康健,正值壮年,定能与你相伴偕老,自古王侯多的是年岁悬殊的佳偶,玄王与环妃的爱情感天动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再者你也会拥有享不尽的华贵。”
淮王极尽言辞试图挽回,眉眸间充满了渴求与希望。台下宾客皆知淮王是贪图邹雪的绝世美貌与惊世才情,却不知淮王也有对爱情的向往,只是他将自己比作玄王,将邹雪比作环妃,却是个错误的引喻。“王爷,心似流水不倦花,我如明月君勿恋。感情之事尚不可勉强,您不是玄王,小女亦非环妃。小女对王爷只有长辈之敬重,绝无他想,望王爷明思。”
邹雪丝毫不为淮王的话所动,坚持孝长初衷,话已至此,淮王亦不好再言。褚勋本来想借寿宴宣布这个惊喜,哪知邹雪完全不领情之余,还与他说教了一番,他的老脸自是有点下不了台,但淮王是什么人,他是泰山崩前都巍然不动的人,何况区区感情之挫折?他整了整织有云龙纹襕缎辫线袍的华贵衣襟,重新换了种口气,“本王不逼你,本王承认稍欠考虑,操之过急,本王给你时间考虑,只是今日借由此寿宴说出本王心中久积之念想,也算了了心愿。”
邹雪一时凝噎,面对褚勋如此恳切之情,一个身居贵胄的亲王,竟对她一个身份贫贱的民女如此忍让退步,纵使她才貌双全,也是云泥之别,自是消受不起。不过,她竟有些许感动,但仅止于感动,而非爱慕之情,她一时也不好再说辞,只得微微歉身:“王爷,小女身体稍感不适,先行告退,失陪了。”
褚勋听闻邹雪身体不适,心中一紧:“雪儿,你哪里不适?本王请大夫给你瞧下,可好?”
邹雪解释道:“王爷,小女无妨,只是气候暑热,这大殿聚众气浊,稍感胸闷气短,移步庭院透透气就好。”
褚勋听闻,释然松了口气:“也好。”
然后睨眼朝旁边的阳煜一瞥,示意其暗中随护邹雪。淮王知道有不少觊觎邹雪才貌的不轨之徒,指不定会趁机动手脚,而邹雪平素孤傲独处惯了,不喜有人陪护左右,因此只能差阳煜暗中保护她。台下宾客见邹雪离开,有些人按捺不住,调笑道:“王爷,怎么美人离开了?您把她逼太急了,吓倒她了吧?”
“淮王,既然美人的感情还没属意,那么在座诸位都有机会争取吧?公平竞争,淮王不介意吧?”
台下开始有人起了挑衅。“是啊!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随即众口喧嚣,如蜂蝇作响。接下来,主人家的寿宴,却被宾客们闹得鸡犬不宁,着实喧宾夺主了!这也难怪褚勋脸色陡变,他不再秉持王爷应有的尊礼气度,龇牙裂齿道:“岂有此理!本王的女人都敢肖想,尔等是活得不耐烦了吗?来人!把这些乱嚼舌根的人押下去。”
门外守卫值兵一听命令,立马携器进来,带走了一批人,里面不乏一些因此与淮王结下梁子的政敌,各有势力一方,这些人嚷道:“淮王,日后有你好看!”
淮王还在气头上:“好!本王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