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青林苑中,树影婆娑,夜风轻拍着窗棂,帘幔飞扬间,宛夫人当着施宣铃的面,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铁箱子。 “还记得上回你们在云城遭遇赤奴人偷袭,我带着这把挽月神弓前去搭救吗?”
宛夫人从箱中拿出了一把金光熠熠的神弓,施宣铃目光一亮,当即点头道:“自然记得了,当时宛姨你站在马车上,连射了四箭,吓得赤奴人肝胆俱裂,我在火圈中遥遥望着,既佩服又震撼,如今一切还历历在目呢!”
“是吗?”
宛夫人淡淡一笑,将那挽月弓在手中转了一圈,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忽然抬头对施宣铃道:“好徒儿,你也想同师父一样,手握神弓,箭无虚发,顷刻间便可夺人性命,学得师父一身本事吗?”
施宣铃瞪大眼眸,难掩惊色:“宛姨……不,师父,你不会是想将这把挽月弓传给我吧?”
宛夫人但笑不语,一只手拿着挽月神弓,另一只手却又往箱中底部探去,揭开了上面几层遮掩物后,她将一物拿出,高高举在了施宣铃面前。 “不,宣铃,我是想将另一把溅星弓传给你。”
两只手上拿着两把神弓,一者金光熠熠,弓身刻有弯月印记,一者银辉闪耀,弓身刻有星河印记,除此之外,形状大小却都一模一样,连那股夺人眼球,摄人心魄的冷冽气质都如出一辙—— 显而易见,这根本就是一对神弓! 施宣铃惊愕地张大了嘴,话都说不出来了,宛夫人却是在她耳边幽幽道:“其实我当年带了两把神弓来到云洲岛,一把是挽月弓,一把是溅星弓,如你所见,这原本便是一对姊妹弓。”
“我使挽月,我那位好姐妹使溅星,我们原本形影不离,同吃同住,还一同习武,感情甚笃,而双弓齐射,交相映衬,威力也会强上十倍不止,只可惜……” “可惜什么?”
施宣铃见宛夫人面露哀伤之色,不由隐隐生出一个猜测:“师父,你那位好姐妹,如今是不是……不在了?”
施宣铃一边望着宛夫人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她如今不在世上了,所以这把溅星弓才会放在师父这里,一直压于箱底,无人使用?”
夜风敲窗,宛夫人沉默了许久,才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她如今是否还在人世间,我并不知晓,因为早在十数年前,我便与她失散了,她如今究竟是生是死,是好是坏,我一概不知。”
“只是午夜时分,我偶尔还能梦到青春少年时,我与她无忧无虑奔跑在山林间,自在玩耍的场景,她坐在树枝上,对着我俏生生地笑着,摘下果子扔给我吃,我伸手去接,梦却堪堪醒了……” 没有果子,没有故人,没有家乡,她做了错事,无颜回去,只能自我惩罚,困在这座岛上,听着呜咽的海浪声,感受着无边清寒的夜晚,那股从心底生出的绝望与孤寂之感。 “这把溅星弓被我阴差阳错带到了岛上,多年来尘封箱底,掩其光芒,我实在心中有愧,想来我与故人天各一方,今生困于岛上,也无缘再与她相见了,倒不如为这把溅星弓再寻一个新的主人,不使明珠蒙尘,也算是我对故人的一份交代了吧,你说是吗?”
“宣铃,拿稳了。”
宛夫人说着,将手中的溅星弓递到了施宣铃的眼前,她声音似有哽咽:“老天能将你送来岛上,或许也是对我的宽容与恩赦了,好孩子,我想将这把溅星弓传给你,你愿意成为它的新一任主人吗?”
虽此生回不去故土了,可兜兜转转间,她还是能将这圣物传给自己的族人,这也算是一份无形中的赎罪了吧? 何谓宽容?何谓恩赦? 施宣铃没有听懂,可是她却能感受到宛夫人那股溢满胸膛,难以自持的情绪。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银光闪耀的神弓,又抬头看向宛夫人眸中的泪光,心头也不由跟着一紧,她在这一刻清晰地感知到,这把溅星弓,于宛夫人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 正因如此,她才呼吸颤动着,一时不敢伸手去接。 太沉甸甸了,这把溅星弓的分量,太沉甸甸了。 少女深吸口气,终是问了出来:“师父,我有一个疑问,这把溅星弓是你故友之物,显然对你十分重要,那你为何,为何不将这神弓……传给少岛主呢?”
宛夫人的神情一凝,眸光陡然黯淡下去,施宣铃也反应过来,连忙摆手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师父我忘了,我曾经答应过你,不在你面前提少岛主的,可是,可是我实在是奇怪,这样重要的宝物,为什么不传给……” “他用不了。”
宛夫人幽幽打断了施宣铃,脸上也未显露出愠怒之色,只是轻轻解释道:“这对挽月弓与溅星弓,都只能传给女子,包括我的神箭术法,都不传男人。”
神弓以特殊材质所制,里面掺杂了至阴灵石,而神箭术法,也是专为女子所设,尤以处子之身最为适合催动,如此方能将这神弓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在宛夫人心中,施宣铃既是她同族之人,体内还流着罕见的至阴之血,有着得天独厚的学武天赋,如今也依然是完璧之身,不曾与越世子真正大婚圆房,这不正是继承这把溅星弓的最佳人选吗? “况且,哪怕这神弓与术法能够传给男儿,我也不会交到阿笙手上。”
宛夫人忽然冷了目光,幽幽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将任何东西传给他。”
“为,为什么?”
施宣铃本来听了宛夫人的解释,只当是因为钟离笙不该是个男儿身,才会错失这等宝物神功,可却没想到宛夫人竟会这样说。 她本想要接过那把溅星弓的手又顿住了,一时停在了半空中。 “因为他不配。”
短短五个字,施宣铃脸上的神情却僵住了。 宛夫人却是闭上了眼眸,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不是钟离笙不配,确切来说,是钟离一族不配,她生下钟离家的孩子已经大错特错,还怎能将族中圣物传给钟离氏的后代呢? 然而这个中缘由,施宣铃又怎会知道?她只是听着宛夫人这个冷漠的回答,见到她这副决绝的模样,忽然间觉得……钟离笙有些可怜。 她甚至第一反应是,还好这家伙去了姑墨国,不在这里,没有听到他母亲这番无情的话语,否则他那颗心该有多痛啊?怕是吃上再多的花蜜糖,也甜不回来了吧? 然而那花蜜糖,他又再也吃不到了。 脑子里越想越乱,施宣铃一颗心也不由沉了下去,忍不住开始同情那只紫色小鲨鱼,她又看了看眼前的宛夫人,鬼使神差间便想帮钟离笙说点什么: “其实少岛主看似桀骜不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却最在意师父您了,只要您对他好一点点,他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毕竟您是他母亲,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都说母子连心,血浓于水,可师父您对我,都比对少岛主要好上许多,我有时候觉得少岛主,真的很可怜,不知道师父为什……” “不要再提他了,我不想听。”
宛夫人冷冷打断了施宣铃,她背过身去,努力抑制住体内翻涌的气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背对着施宣铃,一字一句地哀伤开口: “他的确可怜,但要怪只怪他,今生不幸,偏偏是钟离羡的儿子,又偏偏有我这个母亲。”
—— 清晨薄雾缭绕,风中都带着些微凉意,第一缕阳光照在了凤楼的牌匾上,可今日凤楼却破天荒地没有开门做生意。 第九层的暗室之中,白发少年坐在轮椅上,摩挲着手中的嫁衣,垂眸查看着上面损毁的情况,他对面的全叔一脸心疼,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少主别看了,我都仔细检查过一遍了,这次是老奴失算了,不该贪图钱财,让那丫头试穿一次这绮梦嫁衣!”
“明明让她留在原地等我,她倒好,穿着这嫁衣到处乱闯,弄脏了衣服不算,还被藏书阁射出的飞箭划破了裙角,这可是碧海水纹锦啊,少主费了多大力气才弄到这点布料的,这回咱们凤楼可是亏大了,早知道一开始就不该做他们的生意!”
全叔越想越闹心,区区十二颗金珠,还有一根破簪子,又怎么抵得过他凤楼当家人亲手做的一件嫁衣呢? 从头到尾,那白发少年都静静坐在轮椅上,听着全叔懊悔的抱怨声,终于,他抬起头来,却只说了一句:“他们不是单纯来买嫁衣的。”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让他们踏……什,什么?”
全叔还在抱怨着,却陡然反应过来自家少主说了什么,他不由瞪大了双眼,“不是单纯来买嫁衣的?”
白发少年点了点头,淡淡道:“全叔,你还没瞧出来吗?我一直在暗处观察他们,他们显然另有所图,比起嫁衣,他们更迫切地想见到‘凤楼主人’,买嫁衣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全叔倒吸了口气,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少主的意思是,这几人是……是冲着你来的?”
“冲着我,或是冲着凤楼,都未可知,但唯一确定的是,他们一定还会再来。”
白发少年转动着轮椅,在一方泛着幽光的玉台前停了下来,他缓缓将那绮梦嫁衣铺在了上面,玉台顶部还镶嵌了几颗夜明珠,他借着夜明珠散发出的柔和光芒,一只手又轻轻抚摸上了嫁衣,将那裙角上几处破损的地方一一记在了心中。 这处温润细腻,平滑方正的玉台,便是他平日里精心制作嫁衣的地方。 全叔也跟了过来,知道自家少主是想要修补这件绮梦嫁衣,只是他心中仍是疑云重重,忍不住开口问道:“少主你是说,他们还会再来吗?”
“必然的,他们应当是两拨人,那对说要买嫁衣的夫妻是一路的,另外付钱的那个又是另外一路人,他们两方显然都心怀鬼胎,各有目的,若是下次他们再来,你不必再与他们多费口舌,直接拒之门外就是了。”
顿了顿,白发少年又道:“切记,关于凤楼的一切都不要提,只说他们不守规矩,还损毁了嫁衣,凤楼从今往后都不做他们的生意了,听懂了吗?”
全叔点点头,立刻信誓旦旦道:“是,少主,这些事你就别去操心了,一切都交给老奴吧!那几个家伙,我保准他们这辈子都再也踏不进凤楼的大门!”
白发少年听着全叔的保证,没有露出放心的神情,反而轻轻一叹,喃喃道:“但愿如此吧,只是我心中总隐隐不安,有些不太妙的预感,我的星算盘上,推演出来的结果也不尽如人意……” 他眉心微蹙,又叹了声:“只盼一切都不要应验,谁都别来打扰凤楼,破坏凤楼如今的这份安定宁静……” 听了白发少年的话,全叔也不由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情,却还是宽慰着自家少主:“预感也不一定都灵验的,少主别想太多了,你身子要紧,星盘推算会耗费你太多心力的,你放心,凤楼一定会太平无事的,那些来意不明的家伙,老奴再也不会将他们放进凤楼来了!”
“但愿吧。”
白发少年点点头,挥挥手,命全叔退下了,等到全叔关上暗室的门,彻底离去后,他却还久久凝视着石台上的那件绮梦嫁衣。 绮梦,绮梦,为何这回损坏的偏偏是这件嫁衣,这仿佛是冥冥之中,一个不好的征兆般。 难道凤楼这场做了几百年,不涉纷争,遗世独立的好梦,终是要醒了吗? 轮椅上又发出了一声轻叹,白发少年低下头,转动了一下手腕,他望着上面清晰可见的图腾,不知想到了什么,闭上眼眸,声如梦呓: “前尘往事,何必执念,只愿岛外的风,不要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