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今天起就可以叫我‘阿丑’了,这样日后你就能多跟我说好多话了,对不对?”
阿丑的脸虽毁了,可声音却很好听,一派少年意气,洒脱中又带着几分清贵,像是个出身不俗的世家公子,又像个潇洒不羁的江湖游侠。 扶瑛听他这般说着,忍不住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你很想我多跟你说话吗?”
“那是当然了,不然我一个人好没意思,你每回来的时候,还可以多摘点花花草草送给我,我待在这床上养伤,又出不去,实在好生憋闷,都不知外头四季变换了,你反正是个心地善良的女菩萨,索性好人做到底,就将外头的山光春色送给我吧,好不好?”
阿丑实在是能说会道,嘴皮子比青黎大山里的男人们利索多了,脸皮也很厚,对着扶瑛一口一个“女菩萨”地叫着,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扶瑛终是松了口: “下回来时,我摘几朵山里才有的结颜花过来,还带一只千黎鸟来给你看看吧?”
“千黎鸟?”
阿丑明显来了兴致。 扶瑛点点头:“对,这也是青黎大山中才有的鸟儿,有着独一无二的绚丽羽毛,叫声也清灵动听,宛如仙乐,你这么爱说话,成天叽叽喳喳的,我带只鸟儿来给你作伴,也算为你解闷了,怎么样?”
同阿丑待久了,扶瑛的性子也没那么沉闷了,说起话来也俏皮轻快许多,眼眸里的笑意更是藏都藏不住。 她离开时,还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会医好你的,一定能让你恢复原本的容貌……我也想看看,你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少女的心思百转千回,病床上的阿丑却怕她压力过大,反倒宽慰笑道:“医不好也没事啊,一副臭皮囊罢了,有什么打紧的?也许我原本就生得丑,还不如现在毁容的模样呢,你医好了再被吓上一跳怎么办?”
“成天胡说八道,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
扶瑛笑着摇摇头,端上空药碗走出房门,却在长廊上见到了一道威严的身影,她脸色一变:“师,师父。”
门外站着的正是族长岐渊,他眸光复杂地望着自己最看重的徒儿,幽幽道:“我倒不知你这么多话,比这些年在族中说过的话加起来还要多。”
“师父,我……” 扶瑛低下头去,岐渊却冷冷一哼:“这小子好生聒噪,你将他医好后赶紧送下山去,听见了没?”
从来只听令于师父的扶瑛,头一回含含糊糊的,没有干脆利落地执行师父的命令,她并未将阿丑立刻送下山去,反倒留他在竹屋中又养了大半年的伤,直到他那张脸渐渐恢复,终于迎来了拆开纱布的那一天。 这大半年里,扶瑛每回来见阿丑,都会摘一朵结颜花送给他,而那只千黎鸟也陪伴在阿丑身边,为他带去了许多蓬勃的生机。 拆开纱布的那一天,那只千黎鸟也仿佛通了人性般,围着阿丑不停地飞着,清脆的叫声响彻在整间竹屋中。 一圈一圈缠绕的纱布终是慢慢落了下来,扶瑛眼睛一眨也不眨,紧紧地盯着阿丑,直到,纱布下的那张脸终于完全显露了出来。 “如何,我本来的模样生得俊不俊,是不是个世间罕见的美男子?”
阿丑的调笑声中,扶瑛却是愣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她久久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丑不由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自嘲道:“怎么,难道太丑了,果真把你吓到了?”
扶瑛这才如梦初醒,却是紧抿双唇,沉默地拿来了铜镜,高高地举在了阿丑的眼前。 “纱布拆开的那一天,我也前去看了那个‘阿丑’的真容,那小子虽然长了张聒噪的嘴,却也同样生了张皎如朗月,灵秀无双的脸,算他说准了,他的确是个世间罕见的美男子,可是……我那傻徒儿却不高兴了。”
檀香缭绕,山风轻拂,忆起往事,族长岐渊不由叹了一声,笑着摇头道:“那个傻姑娘啊,是心中自卑了,她虽然不说,可我却瞧出来了,她从未想过她的阿丑会生得那样好看,好看到她都自惭形秽了。”
神女扶瑛,其实并不是什么容貌出众的大美人,她生得极为寡淡,眉目虽然清秀,却不太惹眼,安安静静的,宛若起伏静谧的远山,身上又带着一些倔强的气息,配上她那少言寡语的性子,总觉得身上蒙了一层冷冷清清的雾气,令人难以亲近。 而另一个早已失踪的神女林绾,却是个明媚灿烂,令人一眼惊艳的大美人。 见到阿丑真容的那一刻,扶瑛头一回生出了荒谬的念头,“如果我是绾绾该多好……” 而她也的确呢喃出了声,阿丑不由道:“绾绾是谁?”
扶瑛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一双浅色的眼眸定定地望着阿丑,而后,头也不回地飞奔出了竹屋。 “你跑什么啊,我也不丑啊,不至于把你吓跑吧!”
阿丑毫不犹豫地追去,那只千黎鸟也跟着扇动翅膀,飞出了竹屋。 “我在一片结颜花前找到了他们,那时扶瑛体内的蛊毒发作了,她心痛如绞,阿丑在她面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却扭过头去,不肯让阿丑看她……” 那对浅色的瞳孔里涌起水雾,扶瑛倔强地咬住唇,即便痛得满头冷汗,她也一声都未哼,阿丑急得连声追问:“你究竟怎么了?为何不让我看你?”
“因为……”扶瑛按住绞痛的胸口,到底喑哑着开了口:“我不好看,我才是那个……阿丑。”
她说完这句,便忽然拂袖将阿丑推开,厉声喝道:“你滚,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想瞧见你了,你立刻给我滚下山去,我已将你的脸医好了,你再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我有!”
阿丑从地上爬起,硬生生地按住了扶瑛的肩头,脱口而出:“我的理由就是你,谁说你不好看了?”
他明白了扶瑛的心结后,急切不已道:“你相信我,你是我见过这世间最好看的姑娘了,你别赶我走,我不愿下山,不愿离开你,我还想做你的阿丑,一辈子听你跟我说话,若你觉得我这张脸生得不妙,惹你伤心了,那我就毁掉这副臭皮囊,重新变回你的阿丑好不好?”
说着,阿丑竟真的捡起地上一块石头,想也不想地就朝脸上划去,扶瑛连忙阻止了他,他顺势扔了石头,却将扶瑛搂进了怀中。 “你别赶我走,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早就无家可归了,你让我去哪里?况且,我也不愿离开你,就让我永远做你的阿丑,一辈子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结颜花随风摇曳,晚霞洒在他们身上,勾出了柔和动人的光芒,如梦似幻,那一刻,天地间似乎都静止了般。 “蛊毒发作时有多痛,我比谁都清楚,可扶瑛却甘愿忍受钻心刺骨之痛,也要抱住她的阿丑不松手,从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这个傻徒儿,怕是留不住了……” 果然,没过多久扶瑛就找到了她奉若神明,从不敢忤逆的师父,跪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恳求道: “师父,林绾失踪,神弓难觅,此生此世那一对溅星弓与挽月弓恐怕都再难问世,徒儿没了溅星弓,这个护族神女的名头也是形同虚设,还求师父,求师父除去徒儿的神女之名,也替徒儿……拔除了体内的绝情蛊毒。”
岐渊那时站在扶瑛面前,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栽培长大,寄予厚望的徒儿,眸光复杂,终是叹息着道:“你是对那个外来者……动情了是吗?”
“神女若是动了凡心,当以最严酷的族规处置,尸骨都要被钉在溯月崖上,可是……我舍不得。”
水榭之中,族长岐渊长长一叹:“扶瑛是我一手带大的,她是我所有徒儿中最听话,也是最让人心疼的一个,她自幼便吃过了太多苦,日复一日地练着神箭术法,谨记着护卫族人的使命,连那花蜜糖她都从来不吃,因为她说太甜了,她怕甜过之后,她就吃不了苦了。”
“倒是我另一个徒儿林绾,极爱吃那花蜜糖,所以也吃不了苦,顽劣成性,每每闯下祸来,都是扶瑛替她收拾烂摊子,扶瑛是那样乖巧顺从,从没做错过任何事情,也从没求过我任何东西,那一天,她跪在我面前求我解除她的神女之名,求我成全她,让她为自己活一回时,我是真的……心软了。”
原本族中的圣物,那一对先祖传下来的神弓便已丢失了,岐渊正好便有了个由头能够赦免扶瑛,于是她跟林绾便成了最后一任护族神女。 扶瑛体内的蛊毒也被岐渊拔除了,她再无桎梏,能够顺利地跟心上人在一起,做了阿丑最美的新娘。 水榭之中,听到这的裴世溪不由微皱了眉头,那个阿丑……竟真有那般大的魅力,能让护族神女都为了他甘做凡人? 施宣铃的爹嘛,不就是施仲卿那厮? 裴世溪与他一朝为官,又不是没有见过他,什么皎如朗月,灵秀无双,甚至是世间罕见的美男子? 越是想着这些词,裴世溪的眉心就皱得越发厉害,他怎么就没觉得那厮……有多么惊为天人的容貌啊?更别提什么灵气了,难道不是一身古板酸腐的书生气吗? 不过仔细再想想,他五官确实生得不错,只是气质过于古板,难道年轻时,他也是个潇洒不羁的性情?或者说因为他失忆了,就完全跟变了个人似的?后面恢复了原本的记忆,加之上了岁数,便彻底失去了在青黎大山中的那份灵气,这才重新又变得古板起来? 细究一番,施家两个女儿的五官倒的确都长得像父亲,只是气质截然不同,施宣铃多了一份施宣琴没有的灵气,整个人鲜活灵动,宛如山间的小精灵一般,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施宣铃倒挺像族长口中,那个年轻时候的“施仲卿”。 水榭里,族长岐渊陷在往事之中,低沉的声音继续在裴世溪耳边响起:“阿丑对扶瑛很好,我也试探过他许多次,他的确是失了忆,对族中没有任何企图和恶意,心中只装着扶瑛一人,那就让他一辈子留在山中,也未尝不可,只要扶瑛过得好就行……” “只是后来没多久,他们的女儿便出生了,那夜天生异象,狂风大作,我算了一卦,却万万没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