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都城,夜风萧瑟,万籁俱寂,阴森昏暗的大牢里,传来了犯人的阵阵惨叫声。 “冤枉啊,裴首尊,当真冤枉啊,越家谋逆一案,小人绝不知情啊……” 那犯人被绑在铁架上,浑身被长鞭抽打得鲜血淋漓,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好地方,他连声求饶间,裴世溪却坐在牢门外,气定神闲地饮着茶。 烛火摇曳,一室寒意中,裴世溪对面还坐着一人,正是施宣铃的父亲,尚书大人施仲卿。 他一袭官袍整洁端方,坐姿板正,神色肃然,虽是深夜被匆匆叫来,却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乱,从头到脚皆挑不出任何错处,面上也是不卑不亢,整个人不动如山,倒有那么几分古板的文人风骨。 是了,这才是如今在朝为官的施仲卿,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周身酸腐的书生气都要溢出来了,他这副样子,才是裴世溪印象中熟识的那位“施大人”。 “施大人怎么还不喝?这茶可都要凉了。”
缭绕的水雾间,裴世溪微扬唇角,又将那上好的白玉茶杯往施仲卿面前推了推。 “是否本尊的茶不好,不合施大人的心意?”
牢房里,施仲卿久久望着眼前那杯热茶,却没有拿起茶杯,反而倏然抬头,目视着裴世溪,沉声道: “裴首尊的茶很好,只是下官每日过了戌时,便不会再进食了,多年旧习一时难改,多谢裴首尊的好意了,不知裴首尊深夜传唤下官,究竟所为何事?”
“喝茶罢了,顺便同施大人闲聊几句,毕竟越家的案子虽然结了,可陛下命本尊在朝野之中揪查同党,谋逆之罪非同小可,牵涉甚广,这风浪一大,难免有漏网之鱼,施大人你说呢?”
裴世溪俊美的脸庞在灯下半明半暗,脚边还蹲着那头高大威武的雪狼,他唇边虽然带着笑意,可说出的每个字都冷冽入骨,在牢中这阴森血腥的氛围下,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施仲卿不傻,自然也听出他的“话中有话”,脸色微变,赶紧道:“乱臣贼子罪无可赦,施家满门清正,早与逆贼一刀两断,只忠于陛下一人,绝无……” “施大人何必如此紧张,本尊又没说什么,喝喝茶压压惊吧,嗯?”
裴世溪笑得愈发气定神闲,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抿着,一边听着牢中犯人的惨叫声,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那身温雅的官袍,心中暗自思量开来—— 芝兰玉树,皎如朗月,灵秀无双,世间罕见的美男子……这似乎都跟眼前这厮不太搭边啊? 明明是个如此古板的文弱书生,但若是细细瞧上去吧,这位古板的“施大人”五官还真是不错,称得上一句相貌堂堂,温文儒雅,只是的确跟“灵动”二字毫无关系,更让人联想不到青黎大山里那位爱说爱笑,轻易赢得美人芳心,能让神女扶瑛爱得死心塌地的“阿丑”。 可又不得不说,他两位女儿的模样的的确确是长得像他,只是施宣铃比父亲多了一身的灵气罢了,也正是这点不一样的灵气,才令施宣铃与众不同,哪怕当了多年的施三小姐,困于深庭后宅之中,也依然未模糊了本来的面目,仍旧是族长岐渊记忆里那个明眸皓齿,灵秀无双的小铃铛。 “不知,不知裴首尊为何一直……盯着下官看?是下官哪句话说错了吗?”
施仲卿被裴世溪直勾勾的目光盯得心头发毛,忍不住轻咳了两声,裴世溪这才幽幽一笑:“施大人没说错话,只是本尊今日忽然发觉——” “发觉什么?”
裴世溪站起身来,在施仲卿警惕的眼神下,双手负在背后,慢悠悠地在他身边踱起了步子,那头雪狼也紧随主人身后,露着骇人的獠牙,围绕着那身温雅的官袍转起了圈。 牢中阴森可怖,施仲卿暗暗在袖中捏紧了手骨,额上冷汗渗出,他只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迫,连呼吸都微微颤动起来。 就在这时,裴世溪忽然将一只手搭在了他肩头,不轻不重地往下一压,那张俊美阴鸷的面孔骤然凑近,犹如鬼魅一般。 “施大人生得相貌堂堂,气质不俗,年轻时定也是风姿卓越,名动皇城的美男子吧?”
明明摆出那样吓人的架势,好似下一瞬就要将其绑在架上狠狠鞭打起来,却是陡然说出一句这样突兀莫名的话,简直令一向沉稳古板的施仲卿都差点失了态,半晌没反应过来: “啊?裴,裴首尊问这话……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往日与施大人一朝为官时,本尊不曾留意过,今夜召施大人前来问话,细看之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施大人仪容甚美,不知可曾有姑娘夸过施大人这张好皮囊,对施大人一见倾心吗?”
摇曳的灯火下,裴世溪一边凑在施仲卿耳边笑说着,一边将手滑过他肩头,一路按压过去,暗中探查他周身筋骨穴位,试探他体内有无内力。 他最终将手停在他胸骨处,假意赞叹道:“施大人看似清瘦,身骨却硬朗刚正,挺如松柏……” “裴首尊!”
施仲卿却在这时猛然站起,似乎再也坐不下去了,他儒雅的面孔上带着难堪与愠怒:“恕下官不敬,请裴首尊有话便问话,不要在下官身上摸来摸去!”
那紧紧皱住的眉头透着深深的厌恶,施仲卿甚至后退了几步,对着愕然的裴世溪冷声喝道:“下官一世清正,从不曾将坊间传闻放在心上,但请裴首尊也该守些分寸才行,不要做出些令人误会之举!”
他捏住双手,眸光锋利,似乎在极力克制着翻涌的情绪。 坊间能有什么传闻呢?除了给裴世溪取了个“玉面阎罗”的称号外,还说他性情阴戾,至今仍未娶妻,且不近女色,怕是有些不可告人的癖好,所以镇抚司里才养了那么多高大健硕的影子暗卫,以供他排遣寂寞。 更有人私下嚼舌根,说裴世溪近来身边多了一个美貌异常的少年,乃是他特地搜罗来的新宠,与他出双入对,几乎贴身不离,那少年还总戴着一张古铜面具,来遮掩自己昳丽的容貌,但日日当差,总有疏忽之时,还是被人撞见过他那惊为天人的真容。 甚至还有人瞧见过,裴世溪亲自教那美貌少年搏斗之术,两人近身相贴,呼吸以闻,端得亲近无比,那副模样要多暧昧有多暧昧,如此旖旎之下,难免会引人遐想,揣测纷纷。 坊间一向最爱传这些不入流的小道消息了,施仲卿在朝为官,也自然有所耳闻,但他素来古板端方,从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不曾想到,今夜还真叫自己也撞上了! 这裴首尊莫名其妙地大半夜将他叫来,还夸他相貌堂堂,对他动手动脚,话里话外古怪异常,这,这……不是欺人太甚了吗?在镇抚司里胡来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将魔爪伸到同僚身上去呢? 施仲卿气得不轻,握紧双手,一身官袍都微微颤动起来,裴世溪也愕然地与他对视着,不明所以。 牢里烛火摇曳着,裴世溪心思急转间,陡然吸了口气,反应过来,恼怒拂袖道:“施大人脑子是坏掉了吗?在这胡言乱语些什么?当真是龌龊不堪,枉为读书人!”
“下官无意惹怒裴首尊,只是实在不知裴首尊为何要深夜传唤,那越家一案早已了结,施府绝无牵扯,下官亦无愧于心,如裴首尊无其他要事,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施仲卿说着向裴世溪行了一礼,他绷直着脊背,似乎一刻也待不下去,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出这座大牢。 裴世溪见他这避之不及的样子,心中愈发恼怒,他俊美的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是一拂袖,将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打碎在地。 “今夜这杯茶看来施大人是不愿喝的了,那便请回吧!日后这桩案子若还有需要施大人配合的地方,还请施大人再来镇抚司走几趟,一切只为查案,施大人不用想歪了,更不用听信坊间的那些污言秽语!”
施仲卿抿唇不语,行礼而去,却没走出几步,脚步竟然又顿住了,他回过头,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轻声问道: “裴首尊先前去了一趟云洲岛,不知有没有见到下官的小女,就是圣旨为越世子钦点的那位家眷,施宣铃?她如今……过得还好么?”
这话问得小心翼翼,又藏着一位父亲最隐忍的关切与爱意,裴世溪微微一怔,也压下心头不快,哼了一声,冷冷道: “见过了,施三小姐聪敏灵动,乐观豁达,倒不似施大人这般蠢笨,听风就是雨,她那样的心性,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施大人就不用太过忧心了。”
施仲卿虽然被裴世溪明着骂了一句“蠢笨”,却也不气不恼,反倒因打听到了施宣铃的消息而心满意足,虽只是短短的一句,他却也湿润了眼眶,又向裴世溪行了一礼,轻轻道: “多谢裴首尊,下官告退。”
裴世溪自然也瞧见了施仲卿那微微泛红的眼眸,他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负手而立间,若有所思。 外头冷风萧萧,寒意入骨,施仲卿出了牢房后,脚步匆匆,借着浓重的夜色,寻到一处隐蔽的墙角,身子往上面一靠,这才瘫软了下来。 他大口呼吸着,又捏紧了袖中的手骨,手心之中已尽是冷汗,更不用说那胸膛里狂跳不止的一颗心。 天上漆黑一片,只有寥寥几点星子散发着渺渺的光芒,施仲卿仰头望向那几点星光,温雅的面孔久久出了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耳畔仿佛有个声音冒了出来,他望着遥远星空里的那一道虚影,对着故人的脸庞,在心中喃喃道: “你放心,她是我女儿,这辈子都是我的女儿,无论如何,我都会护她周全,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