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睁开眼睛的时候南宫御月已经不见了,小船倒是依然在江面上飘着。她坐起身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披着的披风抬头对坐在身边的晏翎微微挑眉。 晏翎看到她清澈明亮的眼眸也不由得一愣,“凌姑娘…醒了?”
楚凌似笑非笑地道:“那个蛇精病走了,我自然就醒了啊。”
晏翎原本要去接她递过来的披风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才慢慢接了过来。沉默了片刻,道:“让你见笑了。”
楚凌趴在船舷上,看着江面上清澈流动的水流,悠然道:“看来晏城主跟南宫国师的关系当真是不错,该不会…又是师兄弟吧?”
晏翎觉得,这个“又”字有些微妙,只好沉默不语。 楚凌也不在意,只是回头笑看着他问道:“能把面具摘掉么?”
晏翎沉默了片刻问道:“阿凌当真要看么?”
楚凌笑道:“你跟南宫御月说话,既不肯给我下药也不肯点我穴道,不就是想要跟我摊牌么?”
晏翎垂眸道:“我以为…阿凌并不想知道这么多。”
楚凌站起身来,抬眼望着江边慢慢后退的江景,道:“但是…都到了眼前了,我也不能装瞎子吧?”
回头定定地看着坐在床头的黑衣男子,晏翎轻叹了口气伸手拿下了脸上的面具。面具下面,是一张苍白清瘦却无比清俊的容颜。确实很难想象,这样一张脸的主人竟然会是名震天下的沧云城主。 楚凌有些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晏翎垂眸,道:“让阿凌失望了么?”
楚凌摇摇头,道:“我只是在想,以后应该称呼你晏翎呢?还是君无欢?”
这天下恐怕没有几个人会知道,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也能让无数人惊掉下巴。 沧云城主与长离公子,竟然会是同一个人。 君无欢淡笑道:“我本姓君,名凤霄。晏是我母亲的姓,所以阿凌无论叫晏翎还是君无欢都无妨。”
楚凌飞快地将这几个名字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君凤霄,晏翎,字凤霄,君无欢,字长离。仿佛都是很好听的名字,但是念出来却仿佛能体会出其中见艰辛和酸楚。 楚凌问道:“南宫御月知道你的身份?”
君无欢笑了笑,对楚凌伸出了手。楚凌抬手任由他握住,将自己拉到了他的跟前坐下。只听君无欢轻声道:“我跟阿凌说过,南宫是我师弟。不过他比我晚两年入门。我的事情…他确实是知道的。”
楚凌有些诧异,“他竟然没有泄露你的身份?”
按南宫御月那个性子还有明显有病的脑子,前些年跟君无欢折腾的可不轻,竟然完全没有想要用这个来攻击君无欢?要知道,当时只要有人知道君无欢跟晏翎是同一个人,君无欢就可算是完了。 君无欢轻笑一声道:“我说了,他还没有疯彻底,他自己也有想要做的事情,想要达成的目标。所以,自然知道底线是哪里。就如同…我也没有揪着他的弱点去害他不是么?”
也对,君无欢分明知道南宫御月的病,若真的想要害死他只怕有的是法子。 君无欢把玩着楚凌的手道:“我却有些好奇,阿凌是何时猜到我的身份的?”
楚凌笑道:“晏翎和君无欢却是差别很大,关键是你的易容也很精妙。面具遮挡住了大部分的容貌,因此需要掩饰的地方就会很少。最重要的是,晏翎和君无欢的武功内力截然不同,这才是最让人觉得迷惑的地方。”
君无欢点点头,若不是这一点他也不可能完成成功的让两个角色分离开来。晏翎的武功内力霸道刚猛,走的是典型的武将路子。但是君无欢的内力却偏向阴柔多变,与南宫御月接近但是却没有走阴柔路子的南宫御月纯粹。正常人的想法里,这两种路子绝对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所以即便是君无欢站在拓跋兴业面前,拓跋兴业也绝不会认为他跟晏翎是同一个人。 毕竟,比起任何的推理幻想,人的身体承受能力才是最重要的铁证。就如同,谁都知道砍掉脑袋人绝不可能还活着是一样的。 但是偏偏,君无欢就是练成了。 “那阿绫是……” 楚凌道:“我虽然一开始也没有这么想,但是你跟晏翎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太巧合了。却让我得不得多想。”
“哦?”
君无欢有些好奇。 楚凌道:“我第一次遇见你不出几天,就在同一个地方遇到了晏翎。第二次也是同样的,然后是这一次…君无欢在蔚县,本该在沧云城的晏翎却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了这里。关键是…晏翎一直都戴着面具。第一次见到晏翎的时候我就在想,一个人为什么要随时随地的带着面具?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相貌被毁或者丑陋的不愿见人。第二,他的容貌不能让外人看见,也就是说…他还有别的身份,而且这个身份非常的重要。还有,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我可能早就见过你的真面目了么?”
君无欢立刻想起三年前他和楚凌一起被追杀的事情,不由莞尔一笑摇了摇头道:“我相信阿凌。”
楚凌轻笑一声,道:“我确实没看,不过我这人对很多东西都特别敏感。比如说…若是近距离接触过一个人,下一次再接触的话就算不看脸也能感觉得到。不过最初我倒是没有认为你们是同一个人。我以为你们……” “如何?”
楚凌翻了个白眼,道:“是孪生兄弟,当然后来我知道了,君傲大将军只有一个独生子。”
君无欢道:“阿凌是何时确定我的身份的?”
楚凌叹了口气,“三年前跟拓跋兴业交手,明诺替你疗伤的时候我看过你的伤口。”
君无欢愣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三年前,阿凌替君无欢包扎过伤口,之后又看了晏翎的伤,虽然君无欢早就对从前的旧伤做过一些处理,但是很显然是瞒不过楚凌这样对各种伤痕无比了解的行家的。如果那时候只是怀疑的话,前不久楚凌替君无欢包扎伤口看到的就很难解释了。为什么君无欢身上的伤会和当初匆匆一眼看到的晏翎身上的伤相似。而且作为一个商人,君无欢身上那些伤痕确实是太过突兀了一些。 君无欢望着楚凌,声音幽幽地道:“阿凌既然早就知道了,那日在蔚县我问你…你为何还……” 君无欢并不介意将自己的身份全部告诉阿凌,但是他却害怕阿凌根本不想知道。有时候,将自己的秘密强行告诉别人,其实是一件很没品很让人增加负累的事情,在君无欢看来这几近于强迫和绑架。君无欢绝不愿意那样对阿凌。 楚凌叹了口气,看着君无欢道:“因为我还没有想好。”
“嗯?”
君无欢微微扬眉,状似不解的看着他。 楚凌道:“现在,我知道你的身份了,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你有什么想法?”
君无欢笑看着她道:“我很高兴。”
楚凌无奈,抬手从脖子上扯下了两块红绳系着的玉佩。因为玉佩并不大,所以即便是两块系在一起也并不觉得累赘。君无欢目光落在了那玉佩上,两块玉佩都是极品的羊脂白玉,上面刻着精致的鸾鸟图案。其中一块背面一个刻着灵犀二字,旁边还有赐长女拂衣字样。另一块上面却还空着,只在下方刻着赐小女卿衣。 君无欢伸手握住了那块写着卿衣名字的玉佩,低头看向楚凌道:“原来,阿凌的真名是叫卿衣么?”
楚凌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我叫楚凌。”
君无欢轻轻摩挲着那块玉佩,笑意温柔,“阿凌肯将这个给我看,是表示相信我了么?”
楚凌定定地望着他,“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将这玉佩给你看么?”
君无欢摇头,“我只知道我恐怕是这世间唯一还知道阿凌真正身份的人了。阿凌相信我。”
比起这世间所有人,你最相信的还是我,这就足够了。 楚凌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君无欢,你这样…竟然没有被人坑的血本无归真是稀奇。”
君无欢也不在意,伸手将楚凌揽入怀中,轻声道:“只有阿凌才会觉得我会被人坑,我也愿意让阿凌坑的,可惜…阿凌总是不肯。”
楚凌觉得忍无可忍,抬起头来,“你不觉得,你现在这个模样很败坏沧云城主的形象么?”
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以为遇到个冰山美男子,结果才知道是个蛇精病。以为遇到个铁血名将,结果…… “阿凌果然更喜欢晏翎一些。”
君无欢蹙眉,有些不悦地道。阿凌之前总是推三阻四不想知道他的秘密,难道就是因为无法接受他跟晏翎是同一个人的事实? 楚凌望天翻了个白眼,仔细看看长离公子略带委屈的模样,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好不满意的。长离公子的脸…也算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好看么。 “阿凌那些年在上京,受苦了。”
君无欢搂着楚凌轻声道。君无欢有些后悔,早些年他自然知道有两位公主被关在上京浣衣苑的。但是却从未在意过,那么多的大事需要他处理,他为什么要去管两个皇室女眷的死活?更何况,莫说是公主,那浣衣苑里当年就是皇后贵妃王妃也没有少关过,他救得过来谁? 但是现在,君无欢却是真真切切地后悔了。这种后悔,从他最开始怀疑阿凌的身份时就已经开始了。 楚凌也不挣扎,靠在君无欢怀中摇摇头道:“没什么…那时候我还小。”
确实没什么,毕竟那本就不是她经受的,再害怕再难过也只是从记忆中看到的到底是隔了一层。 君无欢将下巴枕着她的头顶,闭上了眼睛不说话。 楚凌不愿他为了这些事情难过自责,问道:“你的病,就是因为强行连了两种内力导致的么?”
君无欢睁开眼睛低头看她,点了点头。 “阿凌,如果有一天我…”君无欢脸上的笑容有些苦涩,“我本不该招惹你,但是…如果我就这么死了,我实在是不甘心!”
楚凌抬起头来看着他苍白的容颜皱了皱眉,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让那苍白的脸颊多了几分血色,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身在乱世,谁还指望长命百岁不成?更何况,你又怎么知道你的病就没有法子了?”
君无欢笑道:“阿凌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楚凌道:“我倒是没有这么伟大的理想。我只知道六个字。”
“哪六个字?”
楚凌看着他,道:“生尽欢,死无憾。若真想要长命百岁,我当初从浣衣苑逃出来就不会到处跑。以我的本事,随便找个深山老林隐居下来,你觉得我活不到七老八十么?”
“生尽欢,死无憾……”君无欢轻声呢喃道。 曾经他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竭尽全力的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算哪一天他突然死了,他也知道剩下的事情会有人接下去替他昨晚。哪怕最后仍然是失败了,他至少努力过了。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有了不舍,有了牵挂,也有了一丝怨恨。 南宫御月说他的运气总是比他好,但是他又怎么知道他心中的怨和恨呢? 他怨这样的世道,怨自己这总归不能长久的身体。他恨自己明知道不能长久,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将自己心仪的女子拉下水。君无欢这一生二十多年,无论是千般算计,万般手段,在他心中都始终坚信自己做的是该做的事情,他问心无愧。而遇到她…却终于做了一件今生唯一让他感到心虚的事情。偏偏,明知道心虚愧疚却依然固执的不愿意放手。 错上加错,罪该万死! 楚凌微微蹙眉,抬起头来与君无欢的双眸对视。终于在他眼底深处看到了一丝真切地愧疚。说起来,两个都很会演戏的人在一起相处真的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楚凌能够一眼看穿很多人,但是却看不穿君无欢。所以,她也就从来没有在君无欢身上感觉到对她有什么负面情绪。从最初与她合作,到后来说笑一般的想要追求她,再到后来情真意切地对她说“我陪你”。都是那么自然而然的发生,仿佛天生便是如此。 但是,君无欢身体不好。用云行月的话来说非常不好。他真的会毫不在意吗? 楚凌坐起身来,跪坐在船头看着君无欢道:“君无欢,你实话实说,你的病…如果一直治不好最后会怎么样?”
君无欢沉默了良久,方才道:“若要保全性命,就只能废掉武功,四肢瘫痪。”
“哦。”
楚凌微微松了口气,君无欢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就这样?”
楚凌道:“不然还要怎样?我抱着你哭一场?现在没有办法不代表将来也没有办法,就算真到了最后,只要还活着总还有希望的。”
君无欢默然,他着实没想到楚凌会给他这样的答案。但是想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她这样的脾气性子,又怎么会如寻常女子一般因为这种可能会发生在遥远将来的结果而痛哭流涕惊慌失措了。 楚凌靠近他,含笑道:“君公子,你既然招惹了我,就别想随便抽身。不然的话,不用等你发病,我可以先让你感受一下什么事四肢瘫痪。另外,我也用不着你担心愧疚同情,好像我一开始不知道你身体不好似的。”
“阿凌!”
君无欢看着眼前笑吟吟地少女,明明应该很感动很激动,但是他觉得自己完全感动不起来。 “乖,别想这么多。有时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如想点别的啊。”
楚凌道。 “别的?”
君无欢扬眉,“阿凌想什么?”
楚凌一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笑道:“长离公子秀色可餐,此时风景如画,月色迷人……”就是稍微有点冷。 不等楚凌说完,君无欢已经低头问上了她含笑的唇角。 阿凌,是你自己要招惹我的! 月光静静地洒在水面,江水潺潺流过小船边上。船头上一双璧人相拥而坐。月光在两人身上披上了一层浅浅的银纱。少女含笑的眼眸仿佛闪着星光,脸颊微红,轻轻喘补上了一句,“不如让我…一亲芳泽可好?”
“如卿所愿。”
男子低头,愉悦地笑声从唇边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