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在回忆中觉出了饥饿。 饥饿并不是死的,而是活的。 从肠胃里生出来,带着一副牙齿,从肚子里开始,一直能啃到人脑子里去,让人心里发烧,坐不住,也睡不着,只能焦心的盼着能够吃点什么才好。 她又看了看湖心,自己的儿子,如今正在承受着饥饿的苦楚。 “他没死,”张夫人又看了看解时雨,“第七天的时候,他跑了,我告诉老爷他伤一好就跑了,老爷又告诉了皇上,你猜皇上怎么说?”
解时雨撑着下巴:“哦?怎么说?”
张夫人道:“皇上说他早就料到了,说这孩子只要能走能动,必定要走, 你说我是过河拆桥,我倒是不觉得, 一个朝廷逆犯,能给他多活一些时日已经是法外开恩,我没有把他交到衙门里去,已经是对他有天大的恩德了, 我是张家人,当然要为张家想,为张家谋划, 再说了,他不是没死吗?”
解时雨听了她这一番话,反倒是冷冷的笑了。 张夫人见了她这笑,也毫不示弱的笑了一声:“这旧也叙完了,我儿子你也该还给我了吧,那余孽呢,怎么不敢露面,恐怕也知道自己是个要隐姓埋名的人,只敢跟老鼠一样在暗处活动吧。”
解时雨慢慢道:“那就让你儿子也自己逃出来吧。”
张夫人猛地起身,拿手指着她:“你——你敢戏弄我!我家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这就回去让我们老爷来拿你!”
“看来你还不知道,”解时雨坐的稳稳当当:“你家老爷从张少爷受伤之后,就在外面有外室,那外室怀胎该有四个月了吧。”
张夫人摇晃了一下,感觉解时雨的话里有毒。 然而解时雨并没有绕过她的打算,继续开口:“你家老爷,已经将张闯当做弃子了,一个不能给他传宗接代的儿子,在他眼里,也没什么用, 我知道你不信,玉章巷第三间,你家老爷每隔五日就要去上一趟,最近去的更勤了,三天一次。”
张夫人眩晕似的晃了一下,一屁股又坐进了椅子里。 这怎么可能? 他哪里来的银子? 外面的怀胎四个月了,那她的儿子怎么办,她的心头肉,就这么被舍弃了? 她心里一阵悲愤,一阵酸痛,然而也知道解时雨说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我不信你的话......” 解时雨点头:“我知道你不信,不是还有四天吗,你自己回去查,我要的也不是你儿子的命,我要的是其他的东西。”
张夫人这才发现,自己来了这里,说了一大通,竟然还没有触到解时雨的底。 “你不是来报仇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解时雨笑道:“你们家中的天棚纱,是轻容纱,举之若无,载以为衣,真若烟雾,这么名贵的纱,却被你们用来做天棚,雨一打湿就得换, 可见你们张家之富,不可估量, 可张大人是寒门子弟爬上来的,又是出了名的清廉,那这银子从何而来?”
张夫人这回是真的提着了心。 解时雨指了指一直放在桌上的一个小竹筒:“银子从何而来,你心知肚明,我要的,是你亲自去检举张宣,你只有四天的时间,你儿子可等着你呢。”
张夫人先是愣住,随后听见自己低吼了一声:“不可能!”
她这回是真正的身心全都颤抖起来,自己都控制不住。 这哪里是个姑娘,简直就是个魔鬼,是个披着菩萨像的魔鬼! 她已经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因为解时雨实在是过于可怕,报复的竟然这么狠。 这是在逼着她,让她亲手毁掉自己辛苦得来的一切。 就连凭借着王府余孽才有机会往上走的张宣,解时雨也要她亲手将其拉下来。 解时雨明明也掌握了证据,可就是要来逼迫她,让她自己动手! 而解时雨只攥住了一个张闯,就要让她家破人亡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心狠! 她该怎么办? 是保住张家,放弃掉自己的亲生儿子,让外室的孽种接手她花了一辈子心血打造的张府? 还是放弃张宣,请判和离,自己带着张闯远走高飞? 张夫人试探着往外走,解时雨没有阻拦,反而目送着她。 走出花厅,张夫人又回头看了解时雨一眼,但是很快,她就承受不住解时雨的目光,垂下了头。 解时雨的眼睛太黑了,是个漩涡,无喜无悲,深沉的像是一口古井,里面藏着数不清的秘密。 她看不破,也斗不过。 张夫人跟匹千里马似的,脚不停歇的回了城内。 在解时雨手里,她没有占到上风,但是回到张家,她依然是这个家里主宰一切的人。 到家之后,她先沐浴更衣,然后吃了一顿饱饭,将张闯的量也吃了下去。 等吃完了,她才将人手一分为二,一边去庄子上查看,一边领着心腹嬷嬷,悄无声息的去了玉章巷。 她年轻的时候,就能违背皇上的意思,要活活饿死允忠王府的余孽,现在长了岁数,一颗心越发的又狠又硬。 只有儿子是她的命。 张闯还小的时候,她是一天也舍不得跟这个儿子分开,等张闯长大了,野了,她那满腔的疼爱无处可去,积攒在心里,变得越发浓郁。 他要娶妻,要银子,在外面胡闹,经常闹的她头疼不已,都不能将她的母爱减掉一分。 那些个媳妇,哪怕她手把手的教,也教不出她对儿子的好来。 她在京城、在家里,都讲规矩,讲体统,唯独对着这个儿子,她是半点规矩也没有。 解时雨这是将她摸透了、看透了,然后才撒了网。 到了玉章巷,她戴着帷帽坐在茶肆里,一坐就坐到了天色暗沉,然后看着张宣在这里下了轿子。 他办事隐蔽,连一个小厮都没带,轿子都是租的。 张夫人咬着牙,盯着第三间宅子打开门,开门的是个刚显怀的小娘们,一张脸圆圆润润,红红白白,很是娇艳。 冲着张宣嫣然一笑,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只手将老头子张宣挽了进去。 张夫人一张脸阴沉的厉害,然而没有贸然冲上去砸门。 里面的人毕竟是张宣,是她的丈夫,不是那个她一指头就可以捏死的余孽。 这里可以慢慢收拾,当务之急,是不能任由解时雨拿捏。 她得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