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东市大街早不似白天那般吵闹。 连年的战乱让路边商贩营生早就不似当年那般红火,可人总是要吃饭的,吃不起稻谷,总也得一顿有二两粟米。 在几声沿街叫卖换成了打更老头的叫喊声后,东市上逗留的路人再无几个。 二更天,万家灯火共与眠,就连闻鸡起舞的读书郎,也趁着月色倒在书桌前,只盼着三更天能起来将经书再翻看上几页,来年投入名师门下,由大家举荐入仕。 东市大街上一家客栈中,白展堂与灵蕴坐在桌前,不曾点灯,手中虽端着茶杯,一双耳朵,却仔细听着门外动静。 本来,刘基是不许白展堂带出灵蕴的,毕竟有灵蕴在府中作人质,刘基觉得事情会更有胜算一些,可是白展堂也明确表示,如果有灵蕴在刘府作质,那即便杀了霍方,他也无法带着灵蕴从曲阿城中脱身,若刘基执意如此,他宁愿当场捅破身份。 即便是有了几分超出同龄人的胆识计谋,刘基也始终被白展堂的那句话所震慑。 白展堂说,“孙家儿郎多,如果我今天命丧于此,孙家子弟人数众多,他日若真有成一方英豪者,你以为刘繇一脉当真能全身而退吗?”
刘基倒不是当真怕了白展堂,只是白展堂这一番话,让他想起了一个来府上看过他几次的吴景叔叔。 初见吴景,他不似旁人那般提了礼物前来,反而是双手空空,临走时还从刘基湾碗中顺走一个鸡腿,平日里奸懒馋滑占尽,十足的市井气,却仍旧能在袁术身边当差多年,顺风顺水的做官。 那个平日里未见得半分阴鸷之人,却是刘繇口中常念叨的笑面虎。 刘繇常说,“孙贲莽夫不足为惧,朱治英杰只善于阳谋,只有吴景,两军交战时,明明时常临阵脱逃,却能在军中服众,不可小觑。”
刘基不明白,这么一个人,到底有什么能耐,能让父亲叹服。 刘繇初初任命为扬州刺史之时,为袁术掣肘,并不能雄霸一方。 是吴景在两边当了个和事佬,和稀泥,才让刘繇有一丝喘息的机会,从无到有,由小至大,这几年的韬光养晦,让刘繇手下有了不少能人,虽然未必当真效忠大汉,总也算是组建了一支队伍。 后来,刘繇起势,与吴景和孙贲两位各为其主,那吴景领兵却是屡战屡败,每次交战,伤亡不多,这城池却割让得快,一度让远在江对岸的袁公路肉疼。 刘繇说,他知道吴景在等什么,果然,他等来了孙策。 孙策一来,便接连攻下当利横江两座城池,而后一举拿下牛渚营,不可以说孙策将军不骁勇,也不可以说吴景将军无谋略。 藏拙,便是这个在官场混迹多年的老狐狸最擅长之事。 此番听闻孙家大军身后起火,樊能残部企图堪破横江城,若是昔日,吴景将军或许会弃城奔逃,那孙家大军遭受前后夹击,便可尽数消灭。 可如果一向示弱的吴景将军此刻不再弃城呢? 刘基自幼便知道父亲是个胸怀大志之人,他更知道,能被父亲如此重视的笑面虎,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不堪一击。 想到此处,刘基暂且松口,“罢了,我本不是沉迷酒色之徒,我父亲也不是,你带来的人,也应该与你生死一处,只是,若你死在霍方刀下,我定不会替你们收尸。”
白展堂应对之时只是微微一笑,“两小虫在钵中争斗,威风将军个头大,常胜将军虽小却猛,两者悬殊之时,威风将军尚且未必能赢常胜将军,何况是人呢?”
…… 白展堂此刻便坐在东市一家客栈的客房之中,等待着霍方将军的大驾光临。 客房左右两间,是弩手,都穿着孙家大军的褐色盔甲,楼外埋伏了一队刀兵。 人虽不多,但打得是请君入瓮的主意。 听着外面马嘶的声音,白展堂将灵蕴小心护在身后,低声道,“来了。”
客栈门外马蹄疾,来者不善刀兵客。 霍方将军此行带领的亲兵并不多,抬眼看了看面前不大的客栈总觉得哪里不妥。 “消息可靠吗?”
带头的骑兵拱手道,“千真万确,来人是牛渚营回来的游枭,说是与孙策就在此处联络。”
霍方将军的方脸上鼻翼微动,转头道,“派个小卒进去先探个虚实。”
这时,从队伍中站出来一人自告奋勇道,“我去。”
“好,就你。”
霍方对于忠勇之士一向看好,转头看了看那个自告奋勇的高个子小兵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哦,他是周举子。”
带头的骑兵笑道,“霍将军,这是我新寻来的人才,周兄弟忠肝义胆,以后定有一番大作为。”
“很好,周举子,你的名字本将军记下了。”
说着,霍方点点头。 只见那周公瑾孤身走到了客栈二楼,玄黄字号的房间内,一根手指忽然袭向脖颈处,周公瑾一个躲闪,连忙低声道,“兄长?”
听那声音之中似乎有几分惊喜,白展堂连忙低声道,“公瑾?”
“是我。”
周公瑾连连点头。 白展堂借着月光看去,只见周公瑾此时穿着刘繇大军的黑色盔甲,一时间不由得啧啧称奇,几天不见,周公瑾都混到敌营去了。 与周公瑾简单说明了当前情况,周公瑾也不由得啧啧称奇,这几天光景,白展堂都混进虎狼窝里去了。 两人交换信息后,周公瑾低声道,“既然左右都是刺杀霍方的刘府亲兵,我倒有一个法子。”
周公瑾说着,就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 …… 客栈下,霍方将军带着亲兵在楼下等了半柱香,却始终不见楼上动静。 “王二,你说,这个周举子不会是出事了吧?”
霍方不由得皱着眉头问道。 王二哥看着楼上也是一脸惆怅,“即便是那孙策小儿再狂妄,周举子的拳脚功夫总归是不差的,即便是周举子遇袭也断然不会半点声响也没有啊!”
霍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挥手道,“上去看看。”
说着,一众小兵跨步上前,霍方走在队伍中间,到了二楼的玄黄字房间后,还是王二哥身先士卒,以火把照亮四周,只见房间空无一人,方才进来查探的周举子此刻全无踪影,地面上也未曾见过打斗痕迹,唯有长廊中一扇小窗虚掩着,直通客栈后身的东市巷弄。 “跑了?”
王二哥回到长廊上查探虚实,忽然听见‘嗖’地一声,只见羽箭破空而出,瞬间射死一小卒。 “两寸五的箭?”
霍方将军顿时眼前一亮,“是孙策军的箭!”
随着一片呐喊声,这埋伏在两旁的身穿褐色甲胄的士兵瞬间冲杀而出,在这小小客栈之中,顿时涌起一片腥风血雨。 霍方来之前正在巡夜,见擒获消息,为能在义父面前争得一席之地,连忙快马赶到。 这身边只带了一队人马,眼下左右两侧弩手破墙而出,直接攻击,一时间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生生让两根羽箭刺穿了胳膊与大腿。 王二哥见状连忙要回身护住,哪知道霍方连忙一边厮杀一边朗声道,“擒贼先擒王,快去抓孙策!”
王二哥得令连忙翻身跳窗追了出去。 霍方虽然现下已经受伤,楼下的步兵也鱼贯而入,但霍方却是有恃无恐。 一来是这曲阿城是刘繇的老本营,他料想此刻因为讨贼负伤等到回去复命的时候,刘繇定会因此而更加器重他,二来,则是城中此时都在追查孙策下落,四处都有巡查的队伍,东市这边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就会赶来几支兵马,将这些逆贼团团围住。 想到这里,霍方顿时有了力气,连声鼓舞道,“将士们,虽然敌众我寡,但我跟你们保证,只要撑住一盏茶的功夫,一定会有援兵相救!”
霍方深谙用兵知道,自然知晓军心是逆境之中最能让人增加斗志的东西,他领头带着小卒愤然厮杀,一直到四更天,这身边只剩下了五个小卒。 “霍将军,援军怎么还不到啊?”
一个小卒已经退无可退,被一刀入腹,临死前,这便是他的遗言。 五人只剩下四人,霍方也逐渐力竭,看着又一波冲杀过来的刀兵,他的动作逐渐迟缓。 他想不通,为何在自家城池之中,久困无人援救,距离军营才多少里路,就算是要跑两个来回,这么久的时间也是足够的了。 在血溅战袍的时候,他想了很多,他忽然想到了刘繇从来都是对刘基严苛,却对他宽和褒奖。 他又想到了刘基这孩子虽然顽劣异常,但姑母时刻要自己提防他。 他想不到,他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将被过继给姑父之后,竟然落得这般下场。 临死前,他到底苦笑,却看见床下两双眼睛,正在看着他。 原来……真的有孙策! 霍方刚想抬手指向床下,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然没有抬起来的力气,反而是一个身边的小卒拱手对着几个敌军作揖求饶,一刀了断了前者的喉咙,用来卖主求荣。 临死前,霍方的眼角渗出一滴泪。 刘基……好算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