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展堂此番拜访小叔父,其实心里盘算的,就是请小叔父出山相助的主意。 虽然先前舅父吴景提起小叔父孙静并没给出什么好话,但是仅小叔父的才学,舅父吴景还是颇为认可的。 眼见小叔父携家眷仆从一早就恭候在大门外,白展堂也是打心眼儿里感到温暖。 他前世家底薄,亲娘又是个钩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往来的亲戚。 偶尔听老娘提起,在老娘口中的老爹似乎是个晋商,山西人,出来做生意的时候遇见了眉清目秀的白三娘,二人恩爱后,似乎是婆家并不允许白三娘进门,这才有了白展堂孤苦的童年。 前世和掌柜的有了儿子之后,白展堂一家三口逢年过节去汉中拜见岳丈一家的时候,他也常常想,如果自己一出生就是爹娘双全的,娘也能有个名份,那是不是他也要有亲戚走动。 白敬祺是不是也能有几个亲的叔叔大爷? 白展堂今日见到小叔父孙静,才知道家中有亲眷,虽然不常相见,但走动的时候,总还有一份热切与挂念。 “策儿,你早就该来看看的。”
小叔父孙静指着祖宅内里,直接递给白展堂一个蒲垫,道,“进去跪着吧!”
“啥玩意?”
白展堂本来以为小叔父怎么也得给自己些茶点接风,没想到一进门就让自己先跪下,倒是让他大感意外。 几个堂兄弟将蒲垫子又分别递给了孙权、孙翊、孙辅三人。 徐琨虽然也是孙家血脉,但是毕竟是姑母孙传芳嫁入了徐家,那到底已经是徐家的人,因此便被小叔父孙静先行带走,以礼相待。 “都进去跪着吧。”
小叔父说着,将宗祀大门推开,里面竖着几个牌位。 这牌位上面都是小篆,白展堂看得不真切,只知道靠得最近的一排,第一个是大伯孙羌的灵位,第二个,便是自己的便宜老爹孙坚的灵位。 白展堂和三个兄弟跪下后,小叔父孙静也跪在他们前面,声音凄凉,面色愁苦道,“祖宗啊!兄长们啊!孩子们如今都回来看你们来了!”
说着,小叔父便带着四个晚辈一同敬香。 整个行程时间不长,却尽了孙家后辈的哀思。 尤其是孙辅见到他老爹孙羌的牌位,顿时泣不成声。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小叔父孙静本就可怜长兄之后,一边训斥着孙辅,一边也跟着红着眼圈。 “小叔父,是辅儿不中用。”
孙辅年纪只比孙翊大一点,鼻涕一把泪一把道,“我父母早亡,是兄长将我拉扯大,如今我记忆中早就记不起来父亲的长相,可兄长现在又被袁术召回,兄长担心此行凶多吉少,便将我安置在族中,我只恨自己不能快些长大,不能替兄长、替族人多承担些。”
“好孩子。”
方才还厉色批评的小叔父孙静,此时手掌搭在孙辅头上,声音却柔和许多,“等你长大了,定是一方大将军。”
自宗祀处出来,白展堂跟在小叔父身后走入正厅。 白展堂近日来也曾出入过吴郡世家的宅邸,也曾住过刘繇城主府的寝室,相形之下,孙家祖宅的确是寒酸了些。 即便是宗祀之中,也只有两辈的牌位,再往上数,只怕即便是大伯孙羌在世,也未必能够知道祖上姓名。 这便是当前孙家的局促,孙家一早便不是读书人,没有世家高门的气派与修养,家底甚至连土匪窝都比不上。 若不是自己的便宜老爹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着一条命搏出来的前程,只怕连吴夫人这等娘亲都找不上,更别提百年之后,孙家的子孙该如何自处了。 白展堂落座的时候,表兄徐琨已经端着茶杯饮了几口。 盘中盛着的,是山中采摘的桑葚与山杏。 午膳用的,是自家养的土鸡和菜瓜。 农家风味,别有一番滋味。 午饭桌上,白展堂和孙权吃得还算有理,孙翊这小子则多了几分狼吞虎咽。 “我娘说了,小叔父这瓜种得最是清脆爽口,便是给座城池都不换嘞!”
一向不苟言笑的小叔父孙静被孙翊这般童言给都得直笑,连连拍着孙翊的头道,“你若是喜欢,等你临走时,我让你堂兄瑜儿给你摘些新鲜的带上。”
白展堂闻言一愣,这才开口道,“小叔父不跟我们一道走吗?”
“去干嘛?”
小叔父孙静停下筷子,转眼看向白展堂,“去跟你们打仗啊?”
“早就听闻小叔父智谋过人,人又老成持重,小叔父,这家底儿交给旁人我哪能放心啊?”
白展堂给孙权使了个眼色。 孙权顿时心领神会,开口道,“是啊小叔父,当年父亲为十八路诸侯的先锋,还是小叔父头一个发现袁氏兄弟做人不厚道,堪称孙家军里面的主心骨。”
“甭夸,甭夸啊,我的乖侄儿们。”
小叔父孙静赏了白展堂和孙权一人一筷子,“你们这小嘴儿啊,跟蜜一样甜,可这些把戏都是吴景用剩下的,小叔父也不怕告诉你们,我跟随兄长征战多年,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见过太多满嘴仁义道德的家伙,实则是个黑心肝。小叔父倦了,总想着要活得太平些。”
和孙权里应外合的攻势,小叔父孙静却仍然不为所动。 任凭白展堂磨破了嘴皮子,小叔父也不改初衷。 只是吃完饭后,带上了一个斗笠,一把锄头,带着他自家的几个孩子去了菜地里。 白展堂和孙权面面相觑,都在想着要找个突破口。 …… 小叔父家有四个儿子,最大的孙暠比白展堂还要大上几个月,最小的孙奂是今年才出生的。 白展堂对于小叔父孙静家的这四个儿子有些印象。 在前世听过的《三国演义》中,吴国后续大多陷入了派系争斗,尤其是在孙权死后,其子孙根本压不住旁系血脉与当地势力的联合。 在旁系血脉中,孙静一家杀的最欢。 孙静总共有五个儿子。 孙暠、孙瑜、孙皎、孙奂、孙谦。 眼下第五子孙谦尚未出生,然而前四个及其子孙在后世可谓是杀疯了。 即便抛除后代不谈,长子孙暠在孙策死后企图夺权,当然最后肯定是失败了的。 但是此等不臣之心,白展堂不得不防。 白展堂撸胳膊挽袖子,和小叔父孙静一起进了田地。 “策儿你看。”
孙静摘了一个菜瓜,递到了白展堂跟前,“古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听起来是有几分道理,可实际却不然。”
小叔父孙静说着,便将菜瓜往袖口上擦了擦,啃了一口,又递给白展堂一个新鲜水灵的菜瓜。 白展堂双手接过,也跟着啃了一口。 “小叔父,此话怎讲?”
白展堂问道。 小叔父笑了笑,“真开始自己种瓜了,才知道,这瓜苗种下去,得先耕耘,施肥,雨水不够了要挑河水过来浇灌,雨水太多了也不行,日头太好不行,太差也不行,好容易长出了一个瓜秧子,还要小心鸟兽害虫,千万不能被他们啃了去。”
白展堂闻言也跟着笑,在小叔父口中,似乎这种地是天下顶难的事情。 小叔父孙静继续摇头道,“可是这些事儿啊,在当主公面前,都成了最不值一提的微末伎俩,当年大兄早亡,我跟着次兄东征西战,最想念的,还是这山中一汪泉,脚下一块地,有口饭吃,我就很知足啦。”
白展堂啃了一口生瓜,转头看向孙权,孙权却像极了吴夫人的作派,连忙摆手拒绝了食生瓜的粗人行径。 “暠儿、瑜儿都歇一会儿吧,皎儿也别再玩闹了,快去拿水壶,给你堂兄们喝两口。”
“是,父亲。”
三个兄弟两大一小,闻言纷纷走到了小叔父孙静身边。 孙暠浓眉大眼,身上缠着麻绳,农田劳作时,更显臂膀黝黑。 孙瑜看起来也有十八岁的样子了,比起孙暠要瘦一些,干起来活儿来话不多,却是最踏实的一个。 孙皎则有些腼腆,远远地跑来,将水囊递给白展堂和孙权手中,乖巧地说上一句,“堂兄请喝水。”
“皎儿都读过什么书?”
孙权开口问道。 孙皎腼腆一笑并不说话,转头看着父亲。 “在县里找了个私塾先生,三字经和论语都学了一些,其他的他都不太懂。”
小叔父孙静随口说道。 孙权却来了兴致,认真看向小叔父道,“我曾游历过名山大川,拜谒过不少当事大儒,旁的不说,就连两位张公都被我兄长请来在军中,小叔父为何不让堂弟拜名师,将来共图大业?”
小孙皎没说话,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敢搭茬,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望向父亲。 “权儿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才学是好事,只是战局繁杂,瞬息万变,我只想让他们过几天太平日子,当个庸人也没什么不好。”
孙权面对两位堂兄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孙瑜并不开口,只是听小叔父孙静的话,孙暠的神色中却大有向往之色。 白展堂和孙权离开后,孙暠一把拉住小叔父孙静。 “父亲,其实堂弟说得也没什么不对,当世能够成事,靠的就是机缘,若是有一天袁家两兄弟斗垮了,便是我孙家自立家门的机会!”
“休要胡言!”
田地中,小叔父孙静气得打了长子孙暠一巴掌,“我早就与你说过,做人得失心不能太重,你这性子,迟早要害了你自己。”
即便是二十出头,被孙静钢筋铁骨的手掌一巴掌扇在脸上,孙暠也总觉得有些委屈。 小叔父孙静看了看孙暠,又摇了摇头,只是叹气。 盛夏已至,瓜地纳凉。 小叔父孙静吃了两枚山杏,扇着扇子,对着仆从招了招手,命人把白展堂叫了出来。 不多时,白展堂就已经站定在小叔父面前。 “小叔父找我?”
“方才在做什么?”
小叔父孙静问道。 白展堂将泥做一般的手掌往衣袍上随意摸了摸,这才想起来这衣袍是吴夫人新制得。 “哦,瑜儿说家里的牛棚漏雨,我帮着补了补。”
小叔父看向白展堂的时候,神色中大有心疼的意味。 “都是一方主公了,这点事情,不该让你来操心。”
白展堂没心没肺地一笑,“习惯了,从前我也是什么都管。”
“我知道你这几年在袁术手下吃了不少苦。”
小叔父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要脱离袁术?”
“有。”
白展堂诚恳地点点头,“不瞒小叔父,我敢断言,不超过一年,我就会脱离袁术。”
“你能有这份心思很好。”
小叔父孙静望向整片瓜田,神色中大有不舍,“也不怕告诉你,当年次兄投奔袁术的时候,我始终就没觉得袁术是什么好人,用人的时候便是天花乱坠的夸赞奖赏,不用的时候,便将人弃之不顾不管死活,我啊,当时就劝次兄脱离袁术,自己出来单干,哪怕只是落草为寇,咱们自家有酒有肉,那也是潇洒快活不是?”
“小叔父说得极是。”
白展堂点头道。 小叔父孙静却摇头道,“可是你爹不听啊,每次不给粮草,把我们扔那不管的时候,他总是先答应我,然后等打了胜仗回去了,袁术用三两句话就能把他给哄好,我是真替他不值得。”
看着小叔父大有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白展堂暗自憋笑。 “小叔父放心,你这份顾虑我一早就有。”
白展堂负手而立,“我和父亲造就不同了,如今我得两位张公相助,又有公瑾帮忙,我的这份家业会在父辈的基础上更为雄壮。”
“那就好。”
小叔父孙静点点头,“你这次是先去打许贡还是先打严白虎?”
白展堂笑着摇头,“先打王朗。”
“会稽郡啊?”
小叔父孙静若有所思,转头看向白展堂,“也好,小叔父出山帮自家子侄本就天经地义,可有一样,你得答应我。”
白展堂拱手道,“只要小叔父肯相助,别说一样,就是百种千般,那也是要答应的。”
小叔父目光如炬,看向白展堂的时候顿了顿,缓缓道,“你要答应我,不许重用黄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