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太阳懒洋洋的,微微的东南风,轻轻的吹在脸上,仿佛轻盈的手,舒服,安逸。程天翔可没这份悠闲劲儿,鼻涕佬的突然出现,把他平静的心彻底搅乱了。这家伙无风能掀三尺浪,更别说他还亲眼所见了。眼下唯一能证明的是夏二叔,他能站出来讲话,治保主任,分量最重了。夏二叔的门关着,通讯员说到公社开会去了,两人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正无奈时,眼瞅着旁边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探头看时,夏萍正伏在桌子上写材料,门外的脚步声也没挪动一下。“夏萍!”
程天翔轻声喊道。“门开着呢,”好一会,她才抬起脸来。“我道是谁一一程天翔,不是让你们走了,怎么,还想自投罗网?”
不知是故意开玩笑,还是其他意思,说完这些,她嘎然停住了。“前天的事,谢谢你了。”
程天翔陪个小心。“就为道个谢,大老远跑来,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太讲礼数了。”
她语带讥诮,话中有话。“夏萍,那天急着赶路,你工作又忙,没打招呼,可别往心里去。”
“我是小鸡肚肠,专和别人较真,也太门缝里看人了。”
她一脸不高兴,话语很重。“不是那个意思,你是堂堂的一队之长,我家的情况你也清楚,不想给你添麻烦。”
“可已经添了,让贫下中农给你修车,你说我这到底是个什么立场?”
她仍然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夏萍今天吃枪药啦?周子直见程天翔一脸尴尬,笑嘻嘻走上前:“夏主任,还真怨不得我们,那晚的事你最清楚,到处闹戒严,人心惶惶,只想早一点离开,其情可谅呗。”
“那只有怨我自己了,”夏萍眼皮也没抬。“程天翔,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啥事?”
程天翔见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犹豫着如何开口,周子直抢过了话头。“夏主任,前晚的事,太感谢你和二叔了,听说二叔喜欢小咪咪,这儿有两瓶粮食酒,不成敬意。一一”他小心把两瓶酒放在办公桌后边。见夏萍没有答腔,周子直走前一步:“夏主任,也没要紧的事,那晚查卡耽搁了,其实我们动身时已经深夜了,二叔最清楚,如果有人问起,请如实讲明。”
说完,再看一眼沉默着不苟言笑的夏萍。“不对吧,十点钟我来查哨,说你们早走了。”
她似乎一只好斗的母猫,昂着头,两只杏眼瞪得溜圆。“夏主任,有个情况可能你不清楚,不争气的车胎又曝了,大路不敢走,小路没法走,停停走走,费时了。”
“那也用不了一宿?”
她步步紧逼。“实在太困了,倒在路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周子直尝到了夏萍的厉害,小心翼翼解释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不是重要人物,你们去哪别人干嘛关心?”
她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周子直无话可说。程天翔看不能兜了,决定直言相告:“夏萍,实不相瞒,那晚农场跑了两个要犯,有人把这事和我俩牵上了,你看冤不冤?”
“兜了半天,总算讲了句实话。”
夏萍冷笑一声,从办公桌里边抽出一张纸来,程天翔看时,脑袋“嗡”一声大了,这是一张盖着“潘舍大队”公章的介绍信,调查人写着王全和凤鸣的名字。“他们来过了?”
立时,血直往大脑里涌来,他感到一切全完了。“还有什么要编的,”夏萍看他们一眼。“我说程天翔,你家条件不好,干嘛还要惹事!”
也不知是怎么离开夏萍办公室的,两人似乎众目睽睽下一下子被人剥去所有衣衫,脑袋里一片空白。“翔子,咋办?”
回去的路上,周子直叹一口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什么大不了的事,砍头碗大的疤,随他去,认命了。”
程天翔仰脸定定地看着远处天边。苍茫的天幕下,飘动着朵朵白云,蜿蜒千里的防护林成了一根飘忽不定的带子,消失在不远处的海滩里。“我说你这位同学也是的,芝麻绿豆大的官,也摆谱,她帮助掩饰一下,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偏偏这副嘴脸,恶心!”
“别怨天尤人了,事情已经发生,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告诉你,到时有人找你,你把什么全推给我,我横竖横了,再多一些,还是一身黑。”
“那不行,真像王全说的是在上头挂了号的,那事情大了。”
周子直说这话时,神情有些害怕,身体微微抖了一下。“又能怎样,不就送一程路吗,革命的人道主义,还该表扬呢。”
“你别逗了,都火烧眉毛了,逞能?”
“子直,说笑归说笑,大队快安排你当老师了,多不容易的事,决不能受这事拖累。你一问三不知,全推了,坐牢杀头我顶着,无所谓。”
程天翔说这话时神情悲壮,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周子直不响了。前边的道儿不好走,松软的沙土路楞被木轱辘牛车碾压出两条深深的印痕,自行车一路弹跳着,不时避让横在道上的土疙瘩,稍不留神一头栽到路旁的草丛里。“鬼路,坑人呢。”
周子直心里烦,骂了一句。前边一个岔道口,远远有人在招手,走近看清是一位年轻的军人,身后不远处,一辆吉普车陷在港汊的暗河里。“同志,帮帮忙,车陷得深,开不出。”
军人满头大汗,双手满是污泥,虽是深秋,背后的衣服湿了一片。看得出,军人已在这儿折腾一会了。这儿原来是一条港汊,水退后,风沙掩盖了残存的暗河,本地人都会绕道走,军人不了解情况,误撞误入,车陷在里边出不来了。暗河里满是流沙,发动机越是折腾,车陷得越深。程天翔前后看了看,眉头皱起了。“事情有些难,下边全是浮沙,经不起重量。”
“那怎么办呢?”
军人有些急了。“对边港子上有一垛草,弄一些来垫在下边,或许能行。一一不过,那草有主人,不知他肯不肯?”
军人谢过了,请他们看一下车子,自己从草地里直插过去,不一会,喜滋滋地扛着两捆草过来了。他们把草塞在轮胎下边,军人发动了车子,两人在后边发力推着,猛听“呜”一声吼,吉普车仿佛一头挣脱束缚的小鹿从泥塘里冲了出来。“真是太感谢你们了,可帮了大忙,要不,还不知胡倒腾到啥辰光。”
军人在一旁的沟水里洗干净了手,立起身,两人的脸上和衣服上全被飞溅的泥浆打着了,正要去旁边的港河里汰洗,又被军人喊住了。“同志,打听个地方,去临海农场怎么走?”
“临海农场?”
两人站住了,瞪着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军人,军人感到奇怪,不解地看着他俩。“从东边那条机干道绕过去,不远处有条河,过了那座桥,你再问一下,没多远就到场部了。”
程天翔说。军人说声再见。不一会,滚滚烟尘挟裹着吉普车,很快消失在黄色的草滩里。“他去临海农场,能干什么?”
周子直的话语游疑不定。“看你,多可笑的问题,他去干啥,能告诉我们,再说,农场多少事,和我们有何相干。”
“不对,第六感觉告诉我,总感到这人的行踪与那两个要犯有关。”
“别草木皆兵了。即使真是这回事,我俩也爱莫能助。听天由命吧,是祸躲不过,只能顺其自然。”
周子直的预感是对的,这位军人确实是为了两个要犯逃跑的事,前往临海农场进行调查。他叫闻雷,原在总参工作,后被抽调到中央专案组。老巩和老朱的成功逃脱,让他们的对手震怒万分。老巩巩本夫,原是临海市委负责人,老朱朱明杨,原是临海市公安部门的负责人,据说他们手里掌握了一批对方的绝密材料。对手原计划强逼两人交出所有的材料后变个法子杀人灭口,没想到两人居然能从戒备森严的农场里跑掉了,特别是巩本夫还被打断了一条腿,没有内应,简直无法想像。犹如放虎归山,实在后患无穷。这次让闻雷单枪匹马只身前来,为的缩小影响,掩人耳目。闻雷是本地人,以回乡探亲的名义调查,不会让人注意。闻雷处事谨慎,他清楚黄海滩地广人稀,交通不便,特地到当地驻军找老战友借了一辆吉普车,没想到道路不熟陷在暗河里,幸亏遇到两个年轻人,否则,真不知怎样才能脱身。“出师不捷,”他苦笑道。农场调查没有结果。一连几天,问遍了当事人,全说自己没有责任。有人提供这样的线索,当天一辆运送草料的牛车去过养牛场,两个走资派会不会藏在里边混出了哨卡。赶牛车的也是个审查对象,尽管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他一直大喊“冤枉”。这样的结果无法回去交差,闻雷心里烦闷,未婚妻夏萍就住在附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看看。夏萍正在开会,布置川东港民工名单。川东港工程是里下河腹地淮水的入海通道,国家工程,征用三省十几万民工。今年工程急,任务重,工地又经过本地,民工指标就比往年多了一大截。谁也不想上大工程,全在想方设法躲任务,急得夏萍抓耳挠腮,一点办法也没有。“闻雷,你来得还真不是时候,为凑足指标,我三天没睡过囫囵觉了。”
夏萍的脸上泛着倦意,眼中网着血丝。“什么破工程恁急,劳民伤财。”
闻雷不以为然。“我的同志哥,话不能这么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农业搞不好,你们吃什么,谁来养活你们。”
“危言耸听!靠了你们整日里来捣腾烂泥,台湾解放了?美帝苏修不敢欺负我们了?”
闻雷的眼里满是轻蔑。“你怎么这样说话,”夏萍有些生气了,“你们叫工作,难道我们就不是工作。再说,领导人也说了,这叫分工不同。”
“逗你的,还当真了。”
闻雷先笑起来。夏萍这才回过脸来,转嗔为喜:“我还没问呢,怎么突然回来,话也不先捎一句。”
“想你嘛,怎么,不可以。”
闻雷看屋里没人,做个轻佻的鬼脸。“还在上边工作呢,就没句正经话。”
夏萍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心里暖滋滋的。“二叔呢?”
“去公社开会,估计也该回了。”
夏家洼离公社远,夏二叔回到大队时,快晚上九点钟了。一路上手扶拖拉机像吃醉了酒左右来回颠簸,路上塞满了给工地运粮草、副食品的牛车,那个堵劲,直把夏二叔急得两眼冒烟。“这段鬼路,那辈子摊上了,要多难走有多难走。”
夏二叔未进门,大嗓门先撂来了。“二叔回来啦。”
闻雷闻声走了出来。“是闻雷,回来也不先打个信,好让人接你去。”
夏二叔一边说,一边用干毛巾掸着身上的灰尘。“二叔,夏家洼是该修一条像样的路了,前几天回来要不是两个年轻人帮忙,车陷在港河里出不来了。”
“怎么,你早回来了?”
夏萍语带疑惑,问道。闻雷自知说漏了嘴,慌忙解释道:“去王港闸驻军有事,捎带着看你们了,要不,能走得开?”
夏二叔是实诚人,知道闻雷部队里的人,别牵扯上什么军事机密,赶忙岔过话头:“闻雷是大忙人,回来一趟不容易,来,先让陈瘪嘴准备晚饭。”
夏萍告诉他,晚饭早好了,夏二叔说,那就让陈瘪嘴去下伸店拿两瓶酒,闻雷难得回来一趟,今晚咱爷俩得好好喝两盅。“酒这儿有,”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两瓶酒。“你有酒?”
夏二叔不解地问道。“程天翔孝敬你的。”
“翔子,他什么时候来的?”
“有好几天了,我忘了告诉你,说是来感谢你,其实是来封口的。”
“封口?”
夏二叔如坠云雾里。夏萍笑了起来。“还不是那两个没抓住的要犯,两人动了恻隐之心,偷偷送走了,结果让人看见,这不,他们大队还来人到我们这儿外调过呢。”
“翔子做事也太不谨慎了,这种事,能让人看见?”
夏二叔停住了。“你对他们说啥啦?”
“我能说啥,帮着瞒呗”夏二叔点点头。“救人一难,胜于再造之恩。况且一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一眼闻雷,不说了。闻雷静静地听着,一直没有插话。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终于搞明白,巩本夫和朱明杨是在程天翔的帮助下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