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凌回到观中,因适才刚刚闯了祸,行事作风十分殷勤。 这日下午帮着爹爹收了卦摊,正准备回山上,却想起爷爷提起要修那铃环的事,便于镇上找了家铜匠铺子打听出了所需的材料。 但各样材料都买齐了,却独独买不起那金线。 这金线虽细,价格却高,方凌磨破了嘴皮子,店家也不肯贱卖,只得回去准备攒够了钱再来。 因这一耽搁便走得晚了,爹爹头先走了,倒没有人背她过河。好在那处河水也并不湍急,方凌卷起裤管便下了水,眼见就要到得河对岸了,却听这边有人喊道: “小姑娘可否助贫道过河?”
方凌回过头来,只见一游方道人,脸色苍白,形容枯槁,抱着道情桶,头戴混元巾站在岸边,看起来很是怕水的样子。 “此处浅得很,我都敢过,你为何不敢过?”
那道人尴尬地笑了笑。 “我天生畏水怕火,还请小姑娘助我一臂之力。”
方凌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只觉有心无力,正准备拒绝。却见那道人想是看穿了方凌所想,高声说道: “贫道可付酬劳。”
这回方凌是彻底动了心,于是又淌了回去。 回到岸边的方凌但见那道人头上扎着混元巾的丝线亮闪闪,金灿灿的,不正是自己所需的金线吗? 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若我帮你过河,可否将你这头上金线给我?”
道人似是并不知道自己头上有什么金线,伸手一摸却是扎了指头,不过也并未流血,便也不去管它。只答应道: “给你便是。”
方凌喜出望外,转而却又犯了难,“我力气小,不知要怎样帮你?”
谁知那道人却毫不客气。 “驮着我就行。”
方凌心想这好处果然不是白拿的,正在为难却见道人又说: “我身体轻得很,你试试便知。”
方凌试着蹲下身子,那道人立刻跳到了方凌背上,果然轻得很。 方凌双手兜着那道人的一双腿,直觉干瘦得仿佛一副木架子。想这道人头戴金线,也不似穷得没钱吃饭的人,怎会饿成这副模样?莫不是有病? 方凌将那道人驮过河便取了金线告辞,本以为不会再遇见。 谁知到了晚上,镜池观中三人正在用饭,却听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传来。 方凌自是勤快地开了门,却见门口站着下午那干瘦道人。方凌以为他是觉得下午那生意不划算,要来讨回金线的,忙道: “东西给了便给了,哪有还想中途要回去的道理?”
道人咯咯干笑两声。 “我是来寻一位故友的。”
观中诲极道长已然听到了动静,来到院中,看见道人却是一惊,长叹一声道: “该来的总会来。”
此后,那道人便被诲极道长请入房中,二人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方凌在门外趴着偷听了半晌也未听到二人有多余的对话。 只是那道人仿佛带来了一封书信,爷爷整晚便只是翻来覆去地看那信纸上的只言片语。 屋内,昏黄的灯下,诲极道长还在读信。那道人仿佛格外怕火,躲得远远地就那样立在墙角,不说话,也不动,便是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仿佛是个假人。 是了,是他无疑了。在这世上也恐怕只有他有这个能力即便身死,也能做了这以假乱真的纸皮人传信。 想当年,自己通南彻北,找了他那么多年,不想他竟是真的死了,死在自己手中。 他果然是不甘心的,白衣悯苍,天下无双,何等的风姿卓绝,意气风发?却不想大婚前夜遭自己最亲的师弟暗算,亲朋好友一夜之间惨遭屠戮,整个破日峰上无一人幸免。 试问谁能甘心忘却前尘旧事,安心轮回? 自己虽化名诲极,意为悔极痛极,可即便悔恨终生却也不能弥补当年之分毫。 但即使如此,这信上所述之事却是有违天道轮回之事,自己虽已是罪身,却也万不敢再做这有违天道的罪人。 罢了,今生有负于人,终是在劫难逃。 天亮之后,方凌早早起来烧了茶水便要喊爷爷起床,正准备敲门却见那道人率先出了房门。 道人看也没有看方凌一眼,只是自顾自地走了。 方凌等了许久,不见爷爷出来。猛然间听闻房里似有凳子翻倒的声音,叫了几声却是无人应答,忙推开门闯了进去。 只见房梁上爷爷身体高悬。 方凌吓得大叫起来,一边叫着爹爹,一边上手想将爷爷抱起来。但她身板太小,任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救不了爷爷。 待方长清急匆匆赶来,将诲极道长放下来时,他早已断了气。 方凌坐在地上大哭不止,想着适才刚刚从这里出去的道人,拔腿便追了出去。 追至竹林之外,正要拦住那道人,却见他全身上下毫无预兆地突然便着起了火。 大火之中,那道人没有丝毫挣扎,就那样站得笔直,仿佛根本没有任何感觉一般,任由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将其吞没。 大火很快便将那道人烧得一干二净,快得方凌根本没有时间反应,仿佛那火烧得是一团纸一样。不仅是烧得迅速,便是这灰烬也全然像是只烧了一个纸人。 方凌只在那团灰烬中找到几根金丝,再无其他,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从未出现过。 方凌看着爷爷桌上业已修好的铃环。因为方凌说自己长大了,铃环太小已然带不进去,爷爷特地用宗门独有的锁心结的打法编了一条绳子供方凌日后挂在脖子上。 而那龟裂的印痕如今也已被丝丝金线填上,再绕出朵朵漂亮的花纹镶嵌在铃环表面,十分精致。 可方凌厌恶那金线,却又不忍毁坏爷爷亲手修好的铃环。只得捧着它,哭得死去活来。 诲极道长虽去得突然,却是留了遗书的。 书中所言,自己罪孽深重,苟活数载已是不该。他一生并无所求,唯有三件憾事: 一是堂中新设的故人灵位,虽一无所书,却是放了故人遗物。此乃至亲至敬,亦兄亦友之人,须得时时祭扫,日日叩拜。 二是十方锁灵玉困锁十万怨灵,虽尽力超度,而得以往生者却不足万一。惟愿今后二人能够勤加修炼,继续超度,好好守住锁灵玉,万不可将其带离清远山,更不可让心怀叵则的旁人夺去。 一旦离了这困龙局,万一恶灵被不慎放出,十万恶灵被困几十年,一旦现世必定怨气冲天,天下大乱。 三是院里的双生花,自己死后,无人照料,怕是就此败了,着实是可惜了。 至于方凌,此生虽无师徒之缘,却了却一段子孙之乐,也是幸事。只望方凌能够悟得道义真谛,莫留执念,长存逍遥。 方长清见方凌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倒是难得地通透一回。 他安慰方凌说,尘世缘分于道长来说不过是经历,不过是羁绊,倒是他此生的遗憾便是未能将十方锁灵玉中的怨灵尽数超度。 如若能早日完成他的遗志,或许道长在天之灵也能往生逍遥,上清天境也未可知。 此番话一出,方凌未免心中疑惑,诲极道长是自裁而亡,这于修者来说是犯了大忌讳,便是连轮回怕也入不得,又怎能入得了上清天境? 爹爹莫非瞒了自己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