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话一顿,看着林松,顿了片刻,才改口道: “昨儿老太太听人说,林姑娘要定人了。你也知道,老太太大半辈子在京里,各家人各家事,多半是知道的。便让我来问一问,是哪家的公子,可否知根知底,堪配玉儿。”
“你还问呢。”
林松听见昨儿二字,心下微惊,却仍笑道: “老太太如今还病着,怎么能再让她操心?再劳累坏了,真成罪过了。”
“话虽如此,到底是老太太念着姑娘。若不让老太太知道是谁,让她胡思乱想,反倒更难心安。这也是我特意来寻你原因。”
贾琏说着,又笑了一阵。 林松却不想说这事,佯作为难状。直接改口说: “这事我到底做不得主,只能问家父。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和宝玉有关,我只怕说了,反倒伤老太太的心。”
贾琏心惊。忙问道:“是何事?”
“紫檀堡的事,确与他无关。但的确是他交友不慎,以至于有人打着他荣国府宝二爷的名号行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出来前要先打板子。而且日后…” 林松说着,又叹了一阵,才继续说: “日后做不得官了。”
“什么!?”
贾琏惊呼出声。 虽然他觉得宝玉有不好的地方,也觉得难有大出息。 可若论谁最有望中举,仍旧当属宝玉。 他不爱做官,只为家里做些杂事,承望将来袭爵。 难道将来他袭了二等将军,家中竟没了第二个官儿? “宝玉才这般年纪,能知道什么事。怎么就罚的这般厉害?”
贾琏眉头皱的死紧,一向藏满风流的俊眼,如今蓄满了焦虑。 林松叹道:“紫檀堡的事非同小可,谁家沾上都要脱一层皮。若非他小,只怕你们都和他团聚去了。虽然我这些天没出门,但大狱还有位置么?”
贾琏心惊。 大狱已满,不少人都关进了城外的破庙。 圣上动了大气,严惩相关之人。 闹的各家胆战心惊。 谁都怕下一个倒霉的,是自己家。 贾琏眉眼间的愁色越发浓了,他叹息道: “不想此事竟至于此。”
“我也未曾想到,但事实就是这样,这件事甚是严重,不祸及家门就是好的。琏二哥也在家中准备着些。”
林松又叹了口气。 贾琏也跟着叹息,正要再说。 林松又说:“琏二哥,这件事到底是大事,最好把家中可能和紫檀堡有关联的人,都好好盘问一遍。千万没半点粘连,才最好。这其中的利害,我不说,你也知道。”
贾琏的确知道。 他比林松还清楚,只是荣国府人口繁多,不论下人。单是嫡系旁支,都多的惊人。 若是要查。 只怕抄家的人到荣国府门前,姓贾的自家人还没查完。 何况家仆。 贾琏叹了口气,哀声道:“这事定是不成的,我只盼着日后别牵连进去,就是好的。”
林松一听,便知道,荣国府还有事藏着。 也不多言。 将黛玉的婚事略说了说,便以贾宝玉将剩下的事含糊过去。 贾琏心中叹息。 等回到荣国府,仍不住的叹息。 径直过了粉油大影壁,进了凤姐儿的院子。 门外的丫鬟忙要通报。 贾琏心中不快,便拉过来,甚是轻浮的伸手摸过去,问道: “我过来,有什么要你急着通报?难道这里面还有见不得人的事儿?”
说着就步入其中。 听见一句:“今年冬天苦寒,有好些人家,大雪压塌了屋子。没还上,都想要宽限些时日。”
接着就是王熙凤的声音。 “我倒是想宽限他们,谁来宽限我?左一个右一个,都要来支银子,这个月的月钱还没发下去,那里还能宽限?我昨日才当了两个金项圈,换银子填了官里的两处窟窿。如今你还要我宽限,你来宽限我不成?谁的日子不艰难?有多少是多少,他们既然借了,就该他们还。一分一毫都不能少,你现在就去催,若催不到该有的数目,你自己拿银子补!”
“二奶奶……”说话的人一脸为难。 正要再说。 贾琏掀帘子进来,阴沉着脸说: “你敢私放利银!”
王熙凤看见贾琏进来,一时也慌了手脚。 底下的来旺媳妇更是不堪,直接腿一软跪了下来,说: “二爷,这都是……” 却才说了这一句,就在王熙凤刀子一般的眼神中,猛然住了口。 看着前来问责的贾琏。 王熙凤强压下心中的慌乱,急声道: “我是放了利银,可我也是大家出来的,若非艰难至此,我岂会这般行事。再巧的媳妇,也做不出无米的炊,如今官帐上的银子一日少过一日,单是每月的月例银,都要拿不出来。这个年过后,宴会流水席等等杂项的银子,至今没能给全。我昨日典当了两个金项圈,也才补了一半!”
贾琏气短了,却仍说: “再怎么样,也不能做这些事。今时不同往日,宝玉的事还没消停,若是此事被人拿了把柄,日后……” 贾琏说着,就是一阵叹息。 王熙凤却恼了,上前一步,急声道: “什么日后?不能将就俭省,不能倒了架子。这偌大的府宅,随便一样,就是几百两银子的花销。可你到官里瞧瞧,账面上哪还有银子。你们倒是轻巧,一张嘴就一百两、二百两的使。我那里拿这些银子?你倒是看看我,你看看我身上!”
王熙凤说着,眼泪便要往下流。 开始是自己不爱的东西,反正不缺那些东西,当了就当了。 到最后。 窟窿越填越大,竟是无底的洞。 到今时今日。 就连她身上戴的,也渐渐少了起来。 不敢再似之前一般打扮,生怕底下人看出来。她翻来覆去只剩那几个拿得出手的钗环。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我得了银子,都往自己家拿去,所以账面上的银子一日少过一日,是不是?”
王熙凤拉住贾琏衣袖,眼泪止不住。 “这么大的家,行动都是要钱的。没钱我变着法的弄钱,补窟窿,你们不念我半点好,却只嫌着我的不好。我纵有千般不好,也是为了你们。别人能嫌我,你们不能,你更不能!”
贾琏见她说着说着,便无力的滑倒在地上,越发显出病态来。 他忙扶王熙凤起来,扶她到榻上坐下,说: “剩下的利银,便当没有过。日后不可再放,银子的事,我来想办法。”
说到这里,贾琏看向平儿,说: “你先喊鸳鸯过来。”
“……”平儿沉默了一阵,向贾琏福了福,便出去了。 来旺媳妇一直在底下跪着,也被平儿拉了出去。 她们到外面时,仍能听见王熙凤的声音,听王熙凤说: “如今老太太病了,用的参都是别人挑剩下不要的。如今连老太太用好药的银子,都拿不出了。”
贾琏看着王熙凤,沉声道: “药的事,我也想办法。”
王熙凤摇摇头,道:“不能让外人知道,如今娘娘试了试,更不能让人知道实情。”
“老太太要紧。”
贾琏说着,略略一想,就道: “林姑娘自小体弱,想必老太太用得着的药。她家中是常备的,若是实在不成,我寻个由头,让人先要来些顶上。挂着老太太的名儿,他们一定会给。”
“事关老太太,他们自然会给,只是怕传出去。”
“不怕,我们两家的关系,要些什么东西,有什么?都是亲戚家的。”
贾琏俊眼下暗藏忧虑,脸上却尽是这事你别管的模样。 王熙凤将信将疑。 但贾琏愿意插手,她也乐得撒手。 扶了扶头上新打的赤金玫瑰簪子,王熙凤招手让人把账本拿来,翻到几处窟窿处,让贾琏看。 贾琏越是看。 心情就越沉重。 今年过年,为了摆架子。 账面上的窟窿,已经到了补都补不上的地步。 “这些事,我自然会处理,你不必多想,一切有我。”
王熙凤叹了口气,说道: “拆东墙,补西墙。别人看我们风光,内里的苦,谁知道?”
贾琏搂着她,眉头皱的极紧。 不多时。 鸳鸯来了。 鸳鸯在路上,就知道了来意。和贾琏、王熙凤说了几句,便匆匆回去。 当天晚上。 荣国府这个月的月钱银子,都发了。 不少下人都在高兴的数银子,却有人知道,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知道的人。 是宝钗。 荣国府娶当东西的人,和当铺的人早就熟了。 当了什么东西,是谁的东西。 宝钗知道的清清楚楚。 看着当铺伙计送来的东西,她知道,荣国府这棵大树,真的不行了。 可她无能为力。 荣国府如何,她做不了主。她要保的是薛家。 “宝琴,委屈你了。”
宝钗喃喃轻语。 梅翰林家早已不想让宝琴过门,只是定下婚约时,紫薇舍人薛公才逝去一载。 宝钗之父与宝琴之父都在,她薛家的富贵人尽皆知。 梅翰林家算是上赶着,定下这婚约。 如今风水轮流。 薛家大不如前,梅家却在文官中日颇有名望。 宝钗苦笑道:“若非怕贸然退婚,招人非议,只怕这婚事,早就退了。只是可怜宝琴,到了梅翰林家里,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正想着,莺儿忽然煞白着脸走进来,说: “姑娘,不好了,梅家的老太太殁了。”
宝钗的脸也瞬间煞白了下来,急声说道:“你说什么?”
“梅家设宴,梅家老太太一时高兴,便多饮了几杯。次日一早就有了症状,如今才过了三日,人就没了。梅翰林家已经放出消息,梅翰林丁忧三年,梅公子更要随父守孝。他们刚才派人来说,原来定在八月的婚事,只能到三年后另议。”
莺儿脸色很不好看。 宝钗面色发白。 “他们那里是三年后另议,分明是不想背上退亲的骂名,逼我们退亲。”
说话间。 薛姨妈自门外走来,张口就问这件事该怎么办。 宝钗按耐下心中的不畅,说:“妈别急,只要和林家的合作能成,纵使宝琴不嫁梅家,也没什么。”
薛姨妈仍焦心不已。 薛宝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薛姨妈进来,也跟着走进来。刚要笑问,薛姨妈就过去将她搂进了怀里,说: “苦命的琴儿。”
但得知梅家丁忧,婚事要拖上三年。 宝琴一点也不难过,还笑说:“入不得梅家,也能入别家。天底下多少好儿郎,难道我嫁不出去了?”
薛姨妈仍旧满脸苦涩。 宝钗也情绪低落。 就这么。 不过三日。 梅家便举家回了老家。 原本赶到大宥城待嫁的宝琴,在旁人看来,就有些尴尬。 但宝琴不觉得尴尬,丢开绣嫁衣等事,痛痛快快的在院里和探春三人玩了几日。 便专心和宝钗料理家业。 时间仍慢慢流走。 林松在家中沉心绘制图纸,又让匠人院的冯碑等人,照着图纸,做了一个按比例缩小的模型。 确定能跑,没有问题之后。 林松要外出到禁苑去。 却将出去,又被人拦下。 拦他的人,是宫里人,来宣圣人的旨意。 不过是工司设立。 受封郎中。 早就知道的事情,林松很平静的听着,丝毫不觉得这事有什么稀罕。 唯一稀罕些的。 是跟在宫使后面的人。 “小林大人,下官雷经武,字文起。奉圣人之令,以后小林大人有什么事,只管告诉下官,下官必定……” “别以后。”
他话还没说完,林松就迫不及待的说: “现在我们就往禁苑去。”
“现在?”
雷经武愣了。 宣旨的太监,也有些愣了。但宫里混到宣旨这一步的太监,见机快,连忙问道: “奴才知道了。小林大人这定是有了新东西,要拿到禁苑去试试成效。”
说着,就向林松和雷经武贺喜,又向林松说: “小林大人,不想正碰上新物件。奴才来一趟,也想讨个喜。不如您把新东西的名儿告诉我,让我到圣上跟前讨个赏。奴才就感激不尽了。”
林松笑道:“名儿不稀罕,我称作绿皮小火车。”
太监细细想了想这名儿,想了一阵,笑道:“有车,定是带轮子能跑的。小林大人肯说,小人拜谢。”
说罢,又笑了好一阵,才肯拿了银子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