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天天“人之初”细雨滋养,还是顺应了小鸡长大会打鸣的自然法则?几时起,我已热衷于挑水,不管缸里有没水,总去挑;热衷于洗涤,一条裤叉,水井边可以搓半个钟头。因为在那多半会遇上幺妹。做活,我会很不安分地偷偷注视她,看不够。说点私房话。虽说自小仰慕英雄,却从未效仿,知道自己压根就不是那块料。才上小学三年级,我即对女同桌很有感觉,以致转学后,还把她送的,出版社任美术编辑的父亲的,一幅宣纸水印木刻“金鱼”原作,长久珍藏。多年后每每路过,还萌生着一见的冲动。而后初一时,更有感觉的,是个秀气的出身不好的同班“林”姓女生。几乎每天步行两站路,与其说是迷着去另一同学家下棋,不如说是想哪怕远远地看她一眼。再如同船下放,仅甲板上一面之缘的小谢,眼下的幺妹……想想,我也算历经革命岁月,可咋就任也漂不红,浸不透,难具英雄情怀?就甭纠缠了,说当下。不同常人的,出工,我腰间的杉刀把上,晃荡着副棕绳,似是进山撵野猪的标配。虽也学着砍截青藤捆柴,但因烧灶啥都能做燃料,难以随时寻到捆的。今天收工,面对人们清土坎铲下的大堆灌刺,我惬意满满。干透的灌丛藤蔓类柴禾,着火猛,往往添入火塘,即爆燃式化作满屋烟尘,没法烧。而烧灶则无此弊端。嘻嘻,全村劳力为我义务砍了一天柴禾,还无需道谢,欠人情。光想想就美得不行。需捆上?木问题。解下绳,我正得意地动手……她却噗哧笑了。她径直去地边,随手砍来两丫茶树枝。夹臂下,几扭几绕。硬生生的树枝,连片叶都没掉,在这双秀气的胖手下,就丫对丫,拧绳般紧紧扭抱一起。乱蓬蓬一大堆野灌突刺,几踩几踹,就结结实实捆牢了。这下,任你把它从山顶掀至山脚,都不会散。难得的学习机会,我也砍来两丫茶树枝,夹臂下扭啊扭。可明明扭一起的树丫,松手一拉,即各是各。她笑得不行,于是手把手地教。一手紧握条端,一手与之留有距离,轻便地摇扭着。此刻我却哪能专注于学。不小心的身体接触,似摄人心魄的电流,在我全身流淌。脸上滚烫,整个人……收工了,大家扛锄回家,我却径直往相反方向去。我想起上次做活,砍了捆柴放那该干了,捎回去。要知道,孤身在野.外特害怕,农家都往往有狗作伴。走进幽深的山沟,身后鸟鸣树动,也足以让人颤然四顾。保不定就发现哪矮树后,冒出头狼来,正静静盯着你,那凶狠饥饿的目光,才教你懂得什么叫恐惧。当我慌张地扛柴出来,吃了一惊:空空无人的山凹,路旁站着个人,是幺妹。干了整天的活终得解脱,谁不赶紧往家去,她却……“天都要黑了,一个人还往山里走?”
担心,使她留下陪我。感受到这份久违的亲人般的陪护,那一瞬间直击心灵,让孤零零异乡山野的我,体会到种说不出的温暖和感激,能记一辈子。扛柴往回,她背背篓走我前头,腰间系着我给做的梨木刀盒,晃着把小巧的杉刀。自打送给她,她就天天带着。我们边走边说笑,临顶的陡上坡,抬头间,我突然发现,她肥满的臀部下,有个指头大的小白点,时时隐现。再难自控,我不转眼的……却没弄懂,真的,难道背后有眼,她怎会即刻停步,警觉的调头俯看着我。她问:“看么子唦?”
面对面被兀然问急了,再拐不了弯,就命悬一线,我也不得不壮着胆子指给她看,等候发落。春光外泄发觉偷觑者,大姑娘满面潮红。几分吃惊、几分羞涩地娇嗔:“好哇,你看别个!”
犯下如此罪行,她竟没恼,似只撒泼的小猫。胸内狂澜滔天,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砰砰的心跳;真想一把搂住她,狠狠的亲她那肉嘟嘟的嘴。而事实是,四目相对俩男女,什么都没发生。总想和她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特别是去她家磨包谷。独自推磨,推几下就得前去往磨心里添一把料,人在磨盘与搭钩间往返奔跑;推完再筛面,糠皮满筛窜,面糠难分。但只要她在她就来帮忙。尤其筛面,筛子到她手里,所有糠皮杂屑都乖乖去筛心集合。而且她每去对面菜园回来,都绕到我门前,留些菜。将来她出嫁,肯定轰动——她家养了十几年的断角牛,终成废物,队里再不愿给计养牛工分。前不久,这天终于来了。牛早牵出栏,鼻绳系屋前大核桃树上,牛颈还加了根拇指粗的棕绳,当年在沟岔口,它曾独战三匹恶狼。支起的大锅烧着旺火,牛头牛蹄得煮个昼夜,能抠出一盆肉。那汤又白又稠,伢喝了不尿床;牛胯那绯红的大卵包,早被老会计看上,他烟杆差个荷包。围观者除村里老小,还蹲着俩不认得的汉子,说是在山顶六队做活的木匠,讨几片牛肋靠尺。土家敬牛,即便拿钱也买不到酒的时期,也由政府出面,仍维持着春耕时白酒犒牛的遗风;此外还有农历四月十八,给牛过节的习俗。据说土家王当年兵败,只身逃到条大河边身陷绝境时,游来条牛,他拉着牛尾得以过河求生。于是土家人代代铭记这一天,让牛休息,名为“牛王节”。既定下节日,代代铭恩犒酒,又下此毒手,这即土家文化,最令人困惑的部分。铺席的铺席,端盆的端盆。齐巴子操刀,几汉子手持绳索站着。我曾见过这场面:牛头处被几帮凶紧紧围着,牛没了视野。而圈心的主凶,则一手温柔地抚摸着牛角,一手贴心地轻搔着牛头正中的短毛。抚着,搔着;难敌温情,牛似乎即将入睡,很快就自己躺下,幸福地闭上了眼。此刻持绳汉抢上去,紧张的两两一对地捆牢牛脚,牛竟似无感觉。而蹲牛头边继续温柔者,腾出的右手已举起锋利的尖刀……牛仅弹弹腿即断了气。今天却很有些反常,任其如何温情,断角牛从被围上那一刻,就不绝地挣扎悲号:“哞,哞……”一双大眼睛涌出滚滚泪水。原来牛也会哭,脸上的毛湿成一缕缕的。难怪杀牛人,都心虚的备条破褂,来遮住这直视天良的眼睛。都静了,春儿把半瓶酒递去,齐巴子苦药样咽了两口。有愧干这勾当的罪孽,还是应急的行规,媳妇哭婆婆般,齐巴子念念有词:“牛哟牛,你的苦命今天熬到了头。阴曹地府送你走,来世投胎,变虫、变鸡、变猪狗,再莫变作人和牛。”
我听得眉头拧起。见鬼不,每到关键就掉链子,灌两口马尿即撒酒疯——万类之上的人,能跟牛并论,来世莫变“人”和牛?什么昏话。“莫杀,莫杀!”
幺妹背着背篓,从人堆挤出。她蹲下来,把半背篓嫩草倒老牛跟前。牛不吃,她摸着湿漉漉的牛脸鼻,她的泪水……她猛抱住牛颈:“都黑了良心啊,不得好死的呀!”
边哭边骂,再不松手。齐巴子前去了,巨人般立着:“冉幺妹,我告诉你,这是集体财产!”
见不奏效,他喊她娘她哥来管管。耗时而无用,他动粗了,唬着脸伸手强拉——即见他跳了起来;蹦跳着,嗥叫着。他被幺妹狠咬了一口。她边哭边骂,个大姑娘家公然耍悍,谁上前劝骂谁,都一鼻子灰。“世上最好的是你哩,最苦的是你哩,拖了一年的犁耙,嘴里吃的是青草……”她哭唱着《祝牛王词》,牛号人哭。亦哭亦歌的叙说,在土家,其实就是公众前一种异于常态的庄重表达。僵持到下半天,她认承下等牛老死后,牛肉仍归队里;认承下已纳入队里年终分配预算的24块钱牛皮钱。这笔巨款,就不吃不喝,她最少也得干五年来还;认承下从此养它再不要报酬,出嫁都牵上。幺妹娘——从没穿过件新衣的老寡妇,跌足哭骂,也不济事,传统的宰废牛,竟被她搅合成这样收场。……听,有人敲门。幺妹!我喜出望外。哎呀……她拿本小学《语文》,摸黑来问课。她上过三年村小,没看出竟兴趣至今。“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指着课文,我给她讲神话中的玉皇大帝,东海龙王,还举起油灯,在板壁地图上,逐一寻找五岳……卑微平生,竟遇拜师人,我……足以让任何人都丧失方位的一通天上地下,我滔滔不绝。还给学生纠错:“‘俩’读‘lia’,不读‘两’,就是两人亲密一块,比如现在我和你。”
发觉说话欠妥,我一阵脸热。一笔一画写出“俩”,我讲着。热情似火。“想读书?不要紧,我教你,哪天我去小学借套课本。不难不难,没关系,我有的是空闲,每天晚上你来,我教你。《算术》更容易,真的。你来,明天就来。”
板壁上的地图,桌上的油灯,厚厚的《养蜂学》,幺妹对什么都兴味盎然,还咯咯笑,笑我个男人家,背着背篓满处跑不怕丑。我却不知有啥好笑,要不我的猪吃啥。并坐床沿,她含羞地垂着眼,说喜欢看我写字,她写不好。——啊?好,写啥,写个“幺妹”?油灯前她俯脸我手边,看着,靠得这么近,我能感觉她轻轻的鼻息,青春的烘热。写下“幺妹是个好姑娘”,我笑望着她。娇羞地,她头埋得更低了。从没跟异性这样亲近。她圆润的脸蛋,透出淡淡的红晕,鼻翼白皙而俊秀,脖子如凝脂般雪白。多巴胺剧烈飚升,我的心骤然突突跳。我想摸她的手,可我手抖得厉害;嘴在哆嗦,我想告诉她,原本从心底,我是多么喜欢她,多么多么想……一种莫名的冲动,海潮般汹涌。望着她,望着她,也听不见她埋头在轻轻说啥。“幺妹——,幺妹——”她娘喊了。尼玛……嚎丧,时间掐得真准,偏赶在节骨眼上!送走她,我重重地仰摔在床。灯影跃动的板壁,还晃着她纯净可爱的笑,晃着她有三个小酒窝的手背,久久难以平静。不敢承认刚才那一刹涌起的疯狂欲.望,我差点不认得自己——像阿拉伯故事里,所罗门锡封囚瓶溜出的魔鬼,着实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