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跳了天坑的一年间,半截红变化大。他灰黑着脸,再没见挂那水壶,一身脏兮兮的。我猪圈边他家菜园,围栏垮落,也再没见打理,成了鸡狗们的游乐场。就靠栏边聚宝盆似的那块肥韭菜,竟也无处觅踪了,仅剩园角一簇狗尾草,在摇曳。两月前后山上铲坎,薅锄失手挥到腿上。他蹲着,面孔扭曲地哆嗦,露着那颗银牙嘶嘶吸气。背回来,火塘抓把白灰包上。到底是朝鲜战场拼杀出来的身板啊,都露骨头了,他不喊不叫。那么可怕的豁口,就没见啥血。他残了。像被抽了筋,蜷在屋角没声息。可怜没娘伢,再无人管。你说怪不怪,几岁的伢,临了也会自谋出路,这家看看,那家瞅瞅,蹭吃的。再不就火塘里自己炒包谷籽。也不知炒熟没炒熟,揣兜里。一天花脸鼻涕的,走哪嚼到哪。都担心哪天要把房子点燃。几次傍晚,我也往这游荡孩子手里,塞过热苕。前不久,一股刺鼻的焦臭弥漫村子。邻居花生米家两口子,推门进去:浓烟呛人,半截红蹲那,一双新布鞋已烧成半焦。火边还摆着碗饭,插着筷;他喃喃着。伢都不管了的人,倒有这心啊。祭完,他伸手小心翼翼摸那碗口,手直抖:真的,那碗沿半边冷,半边热。他顿时两眼放光——“她回来了。是她,她回来了(当地认为,此为亲人灵魂回家)!”
“你莫走荞花,莫走哇……”疯狂地,他瘸着扑去关门,摔地上。“老子操你八代祖宗!断子绝孙的矮叫花……”村里特别静。直到深夜,都能听见他的哭骂。我好替他惋惜,见过世面的人怎就不知变通,糊涂啊。人死了,就标志着一生命体的完结;说句大不敬的话,本质上跟死只鸡子鸭子无异,哪有啥魂呀灵的?该放下,解脱了,开始新生活。再说,这些年你为她舍弃一切,也对得住。看来,齐嫂“缘分已尽”的苦劝,也没用。齐巴子也多次劝他上县城,找民政局:“别人复员转业,啥都不是,就有事无事的往那跑,救济棉衣、补助,就没见着空手回来。他们能和你比吗,你立过功呀,还有几级几等的残疾证明?呃,当年送你水壶的罗师长,还在不在?那如今少说也是哪一级高官了,你找去把情况讲讲,肯定还认得。说不定来个文件批示的,啥都好办了。再说当年也不是叫‘暂时回家等候’吗,妈х哪有‘暂时’一辈子的?去问问,莫不档案搞丢了?”
也没反应。他变了,再不是原先那个对谁都目光殷勤的人了。拉着脸,似谁都借他谷子还了糠。白天夜里他大敞着门,这不拿着自己给豹老二当点心?倔啊。近来我也睡不安神,吃不香。和小媳妇的事,成了我的心魔。有点风声,就不免心上心下的:整夜在外,任怎寻不着,全村也没谁怀疑,大枫树下唯一的独户有嫌疑?而她回家一句“就蹲沟对面苞谷地里”,猴精似的老会计也就信了,全村人也都信了?一点水花都没冒起来,不对呀?“摊上事了。我摊上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