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屋外是血。丢屋角的公鸡,再不动弹。齐嫂家寿星,终派上大用场——洒鸡血,逢凶化吉。逆梁摆放三年的床,被人强行顺窗下;屋里老幼,刚才统统被齐巴子骂走。死里逃生已顾不得体面,剩条短裤,我仰躺在床。门牙也缺了半颗。喉头有股东西不时上涌,说不出的难受。感觉冷,齐嫂却说我身上烫。在我臂上寻除蜂刺,再涂那药糊,凉嗖嗖的。一本《常见病验方》,没事了翻翻:什么倒立治面瘫,吃蚯蚓医高血压,喝水整心脏病,五花八门,啥玩艺没有?临派用场了,唯独没治蜂蜇。屋外人声嘈杂,就屋后堆放的柴捆,都踩得啪啪断响。窗格尽是好奇的眼睛。“死了哇,刚还站着呢?”
劫数哟,哪家的伢在奶声奶气探问,不知在说地上的鸡,还是说我。他那烂舌的家长,正把我当了活教材:观音凹扔鞋,往天坑丢石头,敢赌冲神灵撒尿,夜深人静闭门吃猫……皆收录在册。世上没有遮天术。天下知青,无一不偷鸡摸狗。我虽一副本分相,也未瞒过父老们的法眼,他们却不声张。连续两个“赶年”夜,我都被人接去家过年。他们担心,一个异乡青年此刻想家。先前几汉子冒死进沟,蒙头烧了那窝蜂,连窝带蛹的取回,捣成药糊。还找回了我的上衣、破解放鞋。命运结识的人们啊,忙到正午还没出工。齐巴子再次进来,窗后柴禾一阵啪啪乱响,格窗上所有眼睛都消失了。他小声地给老婆交待过什么,到我跟前站了站,又慌忙离去。齐嫂替我屋里屋外的忙着。无论她说如何灵验,我也喝不下小媳妇打哪弄来的半盅人奶,腥。近来都在说,小媳妇终归“有了”。她还夸张地腆着并不出怀的肚子,进进出出,朗声说话。喜死一家子。外屋,齐嫂在折柴烧火,怨烧灶不好,火扑脸。夸我的猪乖,槽口好。叹我命硬,挺得住邪。咒幺妹家那长哭的黑狗,巧吧,哭出大事就停了,背时死狗,要害瘟!她憔悴的雀斑脸右眼发青,拉下裹头的一角遮着,尽力掩饰着丈夫的恶习。挨了打,哪怕打得几天下不来床,她也嘴闭得紧紧的,怕丑。猛地趴床边,我开始呕吐。不停地吐,绿胆汁都吐了出来。“没踩到岩蛟就算走运了。你么一早就往那钻呐?”
我的气还没喘匀,她即小声跟我翻起了老帐,“还记得那年把狗崽丢窖里?不由你不信喽,兄弟,做不得滴。”
老天哟,哪疼捏哪!体力耗尽,我软绵绵地悠气。心慌,头晕,身子瘫软,一额的冷汗。觉着嶙峋的胸骨下,心脏在艰难搏动,似撑不住了。阳光投进屋来,心里却一片漆黑,我觉着从未有的孤凄。有人说,世间最痛苦的,莫过“得不到”或“失去了”,我是照单全收。此刻,特盼着看见幺妹,我一直在凝听屋外的人声,寻找那期盼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声问候。若再给我机会,我愿从此死心塌地……容易得来的东西,往往很难抓牢。最伤、最痛是后悔。想到从自己手指间溜走的幸福,我怀疑自己上辈子就是头猪!人怎会这么失败。真的,此刻就让我这样悄然离开这个世界,我也不存一丁留恋。天已黑下来。老鼠在屋檐上唦唦行走。一阵淅淅沥沥,雨打杉树皮屋顶,还是起风了,枫树叶作响?想必日后,方圆百里的清风里,关于我的故事,至少四代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