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羿入葬在白氏宗族的群墓中, 这儿好山好水,云天一色。出殡时由佛狸崇宁长公主与摇光二皇子共同扶棺,战将得此殊荣,可光耀门楣。 若白羿还活着, 他必定会炫耀般嬉笑道:“这……以后家宴, 全家人不得给我磕个五六七八个响头?族谱本少将军都得排第一个!”
风光下葬。 可并非全尸, 如何算得了风光? 连星茗与连玥久久站立在墓碑前, 不愿离去。夜深时后方的宫人们都站到腿脚发麻,连玥才偏眸问道:“你可还记得皇祖母过世时?”
连星茗回:“不太记得了。”
他们的皇祖母过世得非常早,那年连星茗尚且年幼, 连玥却已经亭亭玉立, 记事了。 连星茗对于皇祖母的印象, 就只有终年缠绵病榻、萦绕在宫殿里不散的苦药味, 以及偶尔在身体转好时将他抱到膝头, 一边轻轻咳嗽一边笑着拿拨浪鼓逗他玩儿。 他不知道连玥为何会突然提及皇祖母。 连玥却说:“当年皇祖母过世时,父皇与母后带我们去了一趟皇陵。”
连星茗立即道:“这个我有印象。”
他们二人对于未来的展望,归根结底还要归结于那一趟奔赴皇陵耗费数月的漫长路途。像是跋山涉水的旅人精疲力尽,沿路在马车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到达皇陵时全身骨头都要被颠散, 可是下马车的那一瞬,波澜壮阔的江山像一幅秀丽的山水画, 刹那间刺入眼底。 一切辛苦的奔波都值了。 皇陵临山而立, 绵延在雪山上的黑金地宫仿若一条沉睡的巨龙,人站在山下往上看时,只能感觉到自身的渺小。这一趟旅程带给两人巨大的心灵冲击, 这座皇陵, 葬了无数他们的先辈, 他们身上流淌的热血就是从此发源,年幼的连星茗当时就扯了扯父皇的袖子,眼睛晶晶亮亮出声:“父皇,我以后要保家卫国!”
这里是他们佛狸的皇陵,他看见了地宫的雄伟,他看见了跌宕的山脉,他还看见了先祖们所留下的宏伟大志,他为此而自豪,他想要向先祖们学习,为民劳心守护住他的国家。 而连玥却有不同的感悟。 她偏眸,眼眶微红笑道:“我当时在想,我以后也想葬进皇陵。”
“若是嫁在佛狸,死后自然能入皇陵。可若是当了和亲公主,那便……”她顿住,转头看向白羿的墓碑,沉默了许久。 连星茗知道她对白羿有意,如今这番感叹,也只不过是在感叹命运半点儿不由人罢了。 连玥摇了摇头,没有再提及这个话题,转而问:“父皇母后很想念你,你还是不肯见吗?”
连星茗其实也很想念他们。 想起连曙的遭遇,他突然释怀了,叹气道:“去见一见吧。”
回到皇宫依旧是深夜。 寒霜凄清点缀在白墙红瓦之上,地面蓄起片片薄冰,路面湿滑。深夜不便再打扰父皇母后安寝,他在金銮殿外同连玥聊了一宿的天,时而谈及白羿年幼时所做出的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时而又双双沉默。 “你当时非说他画得不好看,他气的也不顾你还是位皇子了,一脚便蹬翻了你的书案,还将墨泼到你身上……你则是站起来大喊要将他抄家流放。”
连玥掩唇笑道:“我在寝宫中听闻这件事时,吓得连忙赶到书苑,谁知你俩正立下死誓浸在湖水里,比谁憋气更久,谁久谁便是对。”
连玥吩咐太监将这两人提出水面时,他们二人都已经憋到脸庞青紫,差点一命呜呼。 连星茗想起这件事,也忍俊不禁,摇头道:“他画得不好看,他还觉得好看。书苑学子们敬畏他的家世谄媚吹捧,我便看不惯他。”
连玥道:“那日先生布置的作业他未完成,从我这里借了一幅画上交。”
连星茗惊讶转头:“那是你画的?”
连玥笑着点头:“当真那么不堪入目?”
连星茗在蓬莱仙岛待了数年,已经学会情绪不外露,因此他脸上的笑容往往都是微笑、散漫的假笑。这一次他仰头捧腹大笑,畅快笑出声来,道:“难怪他当时那么生气!其实也挺好的,但我就是看不惯他那种得意洋洋的炫耀模样,便故意贬低故意找毛病。”
那幅画是白羿从连玥这儿借走的,直到白羿死后,连星茗才知晓实情。 那幅画其实画得还不错,连星茗当时是故意找事,可白羿却永远都不可能知晓实情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此事,连星茗与白羿不打不相识,迅速玩到了一起,成为书院两大位高权重的“孩子王”。 笑着追忆往事,连玥突然回眸,疑惑喊:“三皇弟?”
连曙在后方探头探脑。 连星茗早就知道后面还有个小家伙在偷看他们了,回头笑道:“夜半三更你不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连曙小步走近,低着头道:“我也想和皇兄皇姐一起玩。”
“……” 连玥叹气道:“过几日我再带你玩好不好?你二皇兄好不容易才归家。”
连星茗问道:“想不想飞?”
连玥惊讶偏头看来,连星茗冲他抿唇笑了笑,连玥便也了然,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七年前,蓬莱仙岛来选仙之日,连星茗曾让连玥修仙后常回家看看,届时还务必要带着他一起飞。时过境迁,竟已是此等情形。 连曙眼睛亮起,捣蒜般点头:“想!”
连星茗便转头看连玥,“皇姐要不要一起,我能带两个。”
连玥好笑道:“你能带稳一个便已经是好事了,去吧。”
连星茗点了点头,起身抱起连曙,踏上出行法器平地而起,微弱金光直指天际。 他们绕皇宫行了一周,连曙不敢往下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小声问:“皇兄会不会施仙法?”
“当然会。”
连星茗用灵力掐出一朵花,连曙开心要接过,那花儿却散掉了。 连星茗道:“还不熟练,给你看看别的。”
他抬手,法琴空悬在指下,素手轻拨琴弦。 一声轻轻的琴音袭向地面,却瞬间润入泥土。连曙惊愕又兴奋:“皇兄好厉害!”
“曙曙想不想再看一次?”
“想!想!”
连星茗便在皇宫八角均施展了一次,灵力润入八方泥土,无声在地心结成一个中高阶的法术。待回到地面时,他面上虽然笑着,心中却已经万分紧张又稍稍心虚。 他方才施下了一个法术,若皇宫的门被外力破开,此法术便会自动激活,形成一个防御结界。如此一来,若真有大军压境杀入皇城的那一日,凡人敌军便会在防御结界前束手无策。 这已经算是在干涉战事了。 用系统的话来说:[你在作弊。] [我知道。] 系统:[凡人肯定是不会发现这个结界的,但皇城外偶尔会有修仙者经过,他们若发现顺藤摸瓜揪出你,你到时候肯定要倒霉的。] [他们如何顺藤摸瓜揪出我?]连星茗在心里道:[这结界上难道写了我的名字吗?] 系统恍然,道:[也对哦。] 连星茗心怀侥幸,叹气道:[只希望不要有过路的修仙者看出来。这也是我唯一能为父皇母后做的了。] 夜太漫长,将连曙送回去后,却又听闻父皇已去上早朝,母后则是头风犯了,正在医官那儿针灸,没有三个时辰出不来。连星茗无奈之下只能托连玥替自己带了几句话,说下次回来时再向父皇与母后请罪。 他看起来像急着要回去。 连玥以为蓬莱仙岛有时禁,没有再挽留,依依不舍摸了摸连星茗的头,叹气:“星星回到蓬莱后,不要再记挂此事,时也,命也。”
连星茗笑着挥手道:“皇姐教诲,星星牢记。我回蓬莱仙岛了,皇姐也要照顾好自己。”
继而笑着乘上出行法器,微弱金光猝然消失在云海的尽头。 远去十里,他脸上的笑容霎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目光微冷一路直捣边关。 太郡,游云城。 这是一座临江城池,易攻难守,眼下城已破,漠北大军进驻城池,大火连绵硝烟滚滚。连星茗从上空轻松找到漠北驻扎在城外的军营,又悄无声息潜了进去。 [你要干什么。]系统问。 连星茗:[还白羿全尸。] 系统高兴:[好!太好了!我还在想白羿的头颅不会一直要任人唾骂吧,这也太憋屈了。对了,你别太大张旗鼓露面,偷偷摸摸地来。] [嗯。] 漠北军营正在举行庆功宴,一众被俘虏的佛狸士兵顶着果子跪在营帐外,有人大口喝酒射箭击果,时有人被箭射中头脸胸脯。连星茗忍了又忍才强忍没有出手,他经过某处时,又看见堆积如山的男性城民的尸骸,以及被铁链拴在一处的女人们,随时都能被点进某处军营□□泄/欲。 连星茗静默许久,悄悄以灵力击碎铁链,弄晕驻守士兵。 不一会儿,女子中有强势者站出,嘘声呼唤大家一起逃跑,逃走之前,这些女孩还对着天边泪流满面感激磕了数个响头,如蒙大赦。 系统哑然:[你不是只带回白羿的头颅嘛。] 连星茗看着她们的背影,叹气:[都是被父母看作掌上明珠的孩子们,从前也是家中的宝贝。也是有心上人、有闺中密友的女孩子,若是让心疼她们的人知晓她们的遭遇,该有多心碎?我只要一想到这里,便忍不住想要搭救。] 漠北战旗是赤黄狮子头,正高高扎在主将军营之外,连星茗悄声接近,抬头一看却愣神。战旗上留着干涸的铁锈血迹,却空空如也。 庆功宴上来来往往,大笑声、吵闹声,连星茗正欲四下寻找,却听见主将军营内传来一声大笑:“就应该丢到江里去!今日悬挂的是那白羿,明日便是威武大将军,后日便是左丞,等到大后日,佛狸皇帝老儿的头颅还不是信手拈来?——你等可听闻佛狸二皇子摇光?那可是个美色扬天下的妙人。阵前喊话时我道拐回摇光充入后院,那白羿气到眼睛都红了哈哈哈哈……” 连星茗脚尖顿住,面无表情。 来晚了。 若他们将白羿的头颅扔进大江,那连星茗即便是想要让发小全尸安葬在佛狸,也有心无力。他紧紧攥了下拳头,抿唇看向营帐。 庆功宴上的大笑交谈声冲入耳廓,有人说:“白羿也是个狠人,这次还多亏了主将想出此等妙法,不然咱们定会有折损。”
“折损?哈哈哈!你莫要太高看白羿,城已守不住,他浑身英武又如何,真与我单枪匹马对战我也不输给他,只不过是不想身上添道小口子才换下他的性命罢了。我道他自戕我便放过满城百姓,他居然还真信了。你猜他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
主将拍桌大笑:“他死前还感谢我哈哈哈!”
营帐内顿时一片大笑,满是嘲弄。 连星茗喉结上下滚动,眼眶赤红。 [我只杀这个主将。]他在心里寒声道。 系统道:[杀一个也不妨事,别被人发现。你反正隐蔽点就好,不要用法琴和灵力,随便抢把刀你也能以一挑百。] 营帐内又传来笑声,“摇光是无法充入后院了,但那崇宁长公主还可以。皇子皇女的滋味我还真是没有尝过,想起来就觉得浑身酥软……” 连星茗满心恶寒,瞳孔脏深晦暗。 [再加一个,就一个。] 寒荷师叔曾经说过。 大道无情,芸芸众生,不过沧海一粟。起初,只是觉着仙裙曼妙,后来,又只是觉着仙法美丽。 再后来,就回不了头了。 一开始,他只是想杀主将,再后来便添了一人。又后来,便想着只杀这一群。 最后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连星茗干干净净地进去,将那个从未手染鲜血的稚嫩、爱撒娇的少年永远留在了营帐中。 从营帐内出来时,连星茗撤去了隔音结界,后方一片死寂,血液顺着营帐的硬布流淌而出。他垂着头看向自己遍布割痕的手掌,浑身毛孔仿佛都张开,从未感觉心中如此畅快过。 系统问:[有何感悟。] [太轻松了,弱得像豆腐。] 连星茗收回视线,看向远处的乌云盖月。 徐徐吐出一口气。 [难怪修仙者不能参与凡人战局。] *** 连星茗自知自己的行为能够瞒过世人,却无法瞒过蓬莱仙岛。他的命牌还在仙岛,修士命牌除了能够得知修士生死与否,还能够窥探到他的动向。因此回到蓬莱仙岛之后,他便直去裕和仙长的仙府,平静跪下请罪。 仙府中静悄悄,云雾缭绕。 寒荷师叔立在旁侧,满目担忧。 这一次可不是被罚敬茶那么简单了。 裕和依旧慈眉善目,居高临下看着他道:“你可有什么想要辩解的。”
说得不是“解释”,而是“辩解”。 此中含义,大相径庭。 连星茗道:“弟子没有要解释的。”
裕和问:“那你可知错?”
连星茗道:“弟子本无错,怎会知错。”
裕和静了一瞬,仙府内的云雾仿佛也随之窒了一瞬。寒荷左看右看,连忙出声圆场道:“摇光的意思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小辈子弟就是这样,还需仙长直言教诲。”
连星茗垂眼看地,脸上没什么表情。 裕和道:“天命有可违有可不违,国运更是如此。我且问你,你杀了漠北那十几名将领,能否杀去漠北千千万万的将领?你救下那上百名被俘虏的女人,可能救下千千万万的难民?”
连星茗道:“弟子不能。”
裕和问:“你现在可知错了?”
连星茗还是那句话:“弟子无错。”
“弟子只知道,落难的子民到了眼前,便应该出手搭救,此为顺应天道自造福源。若不到眼前,才叫他们没有那个命,跨越千山万水前去搭救,便叫做逆天而行。”
裕和道:“你身为修仙者,应当断去红尘杂念。过往的父母亲朋于你而言,应与寻常人无异。今日的事情暂且按下不提,我只问你,他日佛狸国破,你可能坐得稳?”
连星茗默然。 裕和慈眉善目问:“你难道要杀死所有会威胁到佛狸的漠北大军?”
连星茗抿了抿唇,隐晦提醒:“师父,我一开始就不想修仙,只想当个好皇帝,守卫我的国家。而今你又让我来断去红尘,拿修仙者的身份来压制我、束缚我。若不修仙,他日漠北军打入皇城,我定会披上战甲与母国共存亡,绝不苟活。”
“听这个意思,你是在怪我?”
“弟子……不敢。”
连星茗抬起头来,道:“弟子有一问,想求师父解答。”
裕和道:“你说。”
连星茗深吸一口气,道:“为何我身负两国联姻婚约,不见您出手阻拦,这难道不叫影响国运?为何我前去手刃敌军将领,却被叫作影响国运?您若说我参战开了修士参战的先河,那我知错,是我鲁莽。可您若是以天命、天道来压我,那我不知错,因为规矩都是您定的。”
“您说我错了,问我错在哪儿。可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还是说在您的心中,被逼迫来修仙的我不愿断红尘、不愿意听您的话是错,打晕我强行逼迫我来修仙的您,永远正确。”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寒荷惊讶看过来,她眼中的摇光一直都是散漫笑着,鲜少与人起争端,更不会与人辩论。还不等她回过神来,侧面突然掠出一道磅礴灵力,铺天盖地击向那个跪地的身影。 寒荷惊愕出声:“仙长手下留情!”
啪—— 一声重响。 连星茗摔倒到一旁,半边脸颊印上了个清晰的红印,白肤连着耳朵都坠上了触目惊心的红血丝,面色微白半天回不过神来。 裕和俯视他道:“目无尊长。”
连星茗抬手按了下巨疼的脸,系统气到大叫出声:[靠!讲不过你就打你巴掌!你父皇母后都没有打过你脸,签不签约?我带你乱杀!] [……婉拒。] 连星茗重新端正跪好,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牵唇笑了出来。 以前在佛狸学习课业的时候,讲师同他过,当两个人原本在好好说话时,其中一人若一言不发先动了手,那便是那个人急了。 ——谁先动手,谁就急了。 连星茗恭敬微笑道:“师父,你别急。修仙呢,修的是一个心平气和,修的是一个与世无争,这还是您当初教我的。”
“…………” 裕和甩袖背过身,“秘密参战,门规处置。”
门规,便是撤去护体灵力,打背棍。 寒荷师叔当年也是这样被罚的,如今却不得不用灵力托起厚重铁棍,当一次恶人。 寒荷于心不忍,道:“按照门规应打二十棍,修士用灵力打撤去护体灵力的人——摇光还小,怎能受得住?十棍可行?”
裕和道:“你每打一棍,便问他一句知不知错。何时知错,何时停下。”
“什么?!”
寒荷哑然看向连星茗。 连星茗唇角微微勾起,漂亮的桃花眼一片沉静,完全不为所动。看这个模样,今日就是将连星茗活活打死,他也不会向裕和低头认错。 寒荷忧虑道:“小摇光,你不是最怕疼了么?平日师叔打你手板板你都要喊疼,快认错,师叔不想打你。”
连星茗的回应,是撤去了护体灵力。 寒荷长叹一声气。 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回到大燕为家族后代收尸,实在忍不住奔赴漠北,手刃仇敌。 修士们修的是自身心性,做的是无愧于心,因此修真界有争端之时,时常也会有互相坑害的现象发生。可若你的仇敌是一位凡人……若再倒霉些,你的仇敌是一位有军职的凡人,那你就完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仇敌逍遥自在。 因为这,便是仇敌的免死金牌。 第一棍打下。 连星茗闷哼一声,脸色微白以手撑地。 “知不知错?”
寒荷问。 连星茗咬着下唇道:“弟子不知。”
第二棍随之而来。 十棍之后,连星茗快撑不住地面了,后背一片血淋淋,血气仿佛倒灌进喉口间,眼前也一片剧痛的黑。他甚至感觉不到背脊,时常一棍下来,隔了数秒他才感觉到后背有火辣辣的痛感,仿佛炙热岩浆紧贴着背在燃烧。 系统:[我只能帮你阻隔烫、冷,有灵力的攻击阻隔不了。你要不低头认个错吧?咱们要学会猥琐发育,等你签约再踩他头上去。] 连星茗背上虽疼,心中却无比畅快:[从前我不反抗,日日在蓬莱压抑宛若坐牢。今日尝试着反抗一次,竟是如此神清气爽。] 系统正要说话,又是一棍下来,连星茗撑不住地面摔倒在地,低头咳出一口血。寒荷不忍看他,偏开眼挥掌又是一棍欲下,仙府外突然刮进一阵劲风,无人登门绛河先到。 绛河精准劈斩在铁棍上,削铁如泥,铁棍登时碎裂成数段! 寒荷愣了一瞬,转头看向仙府外—— 傅寄秋踏着寒风走进,衣摆呼啸烈烈生风,面色冷僵,眉宇落满了寒霜。 安静的殿内,只听闻脚步声。 傅寄秋甚至都没有向裕和行礼,寒着脸扶起连星茗,背着他向外走。 一句话都未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礼数。 “……”寒荷哑然张了张嘴巴,看了看那两人的背影,又看向面容微微泛黑的裕和。 裕和虽然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温和模样,可是作为他的师妹,寒荷能够明显察觉出他此时早已心境浮动,俨然动了怒。 “两个不成器。”
他道:“摇光秘密参战,不知错认错,罚禁足在寒岩窟思过。少仙长偏颇,门规处置。”
寒荷只得匆忙应了声“是”,连忙追出仙府。好在两人并未走远,她追上去歉疚道:“小摇光,是师叔对不住你。”
连星茗趴在傅寄秋的肩头,偏头道:“师叔只是听命行事,你没有对不住我。”
顿了顿,连星茗问。 “师叔你上一次去手刃漠北将领时,是什么感受?”
寒荷愣住,唇角不受控制勾起。她看了连星茗许久,又回头看了看附近可有其他修士,才小声说了个与她身份十分不符合的字,“爽!”
连星茗也笑了。 就像寒荷说的,他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字,便是——爽! 从头到脚都无比畅快,七年的压抑仿佛一朝泄出,心头的那块巨石也被搬离。 若从心而为能够如此爽快,这顿棍子挨得,值了。 …… …… 回到庭院。 连星茗趴到了床上,偏头提醒道:“你刚刚都没向师父行礼。”
傅寄秋道:“忘了。”
连星茗笑道:“行礼也能忘,你明日就将少仙长这个身份也一并忘掉吧。”
傅寄秋却没有笑,面色难看掀起他外袍一角,肌肤伤处连着衣袍,还未怎么动作,连星茗就面色一变叫道:“疼!轻点——” 傅寄秋收回手,手心微颤。 “发生什么了。”
“你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你就冲进去把我带走了?”
连星茗惊笑一瞬,解释道:“和寒荷师叔当年一样,我没有忍住,去帮白羿报仇了。”
说完,他有些惴惴不安,担心傅寄秋也会与师父一样,满嘴大道理说许多。 那他便会觉得,是不是他真的做错了?他应该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被敌国分尸羞辱,他应该眼睁睁看着受苦的女子们变成一只又一只非人的禽兽,任人挑选泄/欲。他应该随便他人辱骂觊觎他皇姐,随便他人羞辱自己…… 脑中的想法杂乱,他一直紧张盯着傅寄秋的眼睛,傅寄秋却目不转睛看着他背上的伤处,许久后蹙眉道:“我应该来早些。”
连星茗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心安了。 傅寄秋起身道:“我去取药,待会给你上药。”
连星茗点头:“好。”
他离开后,屋子里便静悄悄,连星茗并没有趴着不动。他以前总是将虎刺梅小盆栽放到床上,抱着盆栽睡觉,眼下转过头就能看见小盆栽,他伸出另一只手在床底下捞出小水壶,因背脊疼痛的缘故,他的手臂有些不受控制。 刚弯下手臂,整个肩胛骨就火辣辣得疼,促使他拎不住水壶,指尖一抖倒进许多水。 哗啦啦—— 水漫过了盆栽边缘,流到床上。 连星茗静默一瞬,摆手用灵力将盆栽附近整理干净,一片枯黄的叶子静悄悄落了下来。 虎刺梅苟延残喘,活了七年。 如今已“病入膏肓”,枯枝败叶。 这是他曾经与白羿一同种下来的虎刺梅。直到夜深人静之时,直到只有他一人之时,他才恍然之中有一种实感,他以后再也见不到白羿了。 系统道:[你还记不记得白羿第一次来看你时,它就叶片枯黄。当时白羿还笑着同你说,只有你俩都没死,再种一株就是了。] [……记得。] 系统长叹一声:[一语成谶啊。] 连星茗撑起上半身拾起那片枯黄的落叶,小心翼翼将落叶夹在了枝叶之间,收手时却又带下另外两三片枯叶。他又尝试将另外几片落叶全部安到枝头,却都只是无用功,直到一滴泪垂到枯枝之上,连星茗才顿住动作。 “救不活它了。”
连星茗趴了回去,将脸埋到枕头里,紧紧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他好恨啊。 他对白羿很是羞愧。 若有可能,他也想要与白羿并肩作战,也想要为国家出力!而今佛狸节节败退,国力衰弱,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国破之日俨然近在眼前。 到时候父皇母后会如何?皇姐又会如何?连曙呢?连曙才六岁! 没有哪一个国家在灭亡之时,皇族能够侥幸生存。若有可能,他宁可舍去这一身修为,与家人同生共死,而不是缩在蓬莱求仙问道。 也就是在这一天,大燕的裴子烨兴冲冲带着九节风而来,被当头泼了重重一盆冷水。 “我要你以五十万精兵为聘。”
*** 第二层除障幻象,裴子烨直到现在才痛心疾首反应过来,连星茗当年是何等处境。 他是大燕皇族义子,又从小去冼剑宗修行,对于国事并不上心。这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还在于佛狸与漠北接壤,漠北铁骑虎视眈眈,第一个要除的自然是佛狸,然后才轮到大燕。 他之所以能在大燕逍遥快活,正是因为佛狸在前线替他们背负了一切重压! 裴子烨当时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他只是觉得战事越来越乱了,人心也越来越乱了。可当他回到大燕探亲之时,皇城中一切如初,燕王妃与大燕王也叫他不必担忧,好好修仙就是了。 殊不知在遥远的佛狸,皇城内已挂满丧事白帆,金色的纸钱漫天飞舞,人人戴孝。 他当时做了什么? 裴子烨猛地回过神,他透过连星茗的眼睛,看见了自己当年稚嫩的面孔。遥远的记忆重现浮出水面,裴子烨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大的心慌感,他想要冲上去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开口,不让自己说出那句话,可他却动弹不得! 他只能看见十七岁时的自己眼眶通红,脸色惨白盯着这边,含着愠怒开口。 “连摇光,你这个人,心是黑的。”
“……” 堪比五雷轰顶,莫大的悔意贯穿心脏,裴子烨此时再怎么追悔莫及已是无用。 当年连星茗痛失好友,还不能带好友全尸回乡,已是濒临崩溃。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说出这种话!这真是——真是—— 裴子烨急切想要感知连星茗此时的心境,却只感觉到心尖微微一下刺痛。 他甚至都分不清这是连星茗的情绪,还是他自己的情绪。他只想快些见到连星茗,求他原谅——我当年说的是气话,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你的朋友战死了,我也不知道你们佛狸情况如此艰难,他急切想要解释。 他想知道连星茗会如何回答他。 连星茗会原谅他吗? 裴子烨的心缓缓沉入了谷底,平日里的意气风发被磨损得透彻,像是一株被折弯了的竹子。失神无措之际,他又惶惶然间想起来另外一件事——连星茗曾经对他起过杀意。 并不是成婚那日,屠尽两百多名冼剑宗弟子之时。而是其他时候。 佛狸国破时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这些年都错过了多少? 他自问自己之后的所作所为都无愧于这人。佛狸国破之后,连星茗像疯了一样一人一琴杀进漠北皇宫,铸下大错,身陷囹圄。 若非他以大燕结亲的名义将连星茗救出,这人便会受到仙门百家合力制裁! 这种情况,世人都说是雪中送炭。 可连星茗为何会想到要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