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因为夜深天凉的缘故,老人的腿上盖着一张厚厚的绒毛毯子,光滑柔软。“是不是有心事?”
老人见他推得很慢,忽然开口打破平静,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尖锐。叶云一怔,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不禁停住脚步,沉吟了一会儿,否认道:“没有。”
“没有最好,走上这条路,不能想得太多。”
老人指了指脚下这条路,话中有话,沉声道,“因为对你有威胁的人都在暗处,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而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老是思前想后束手束脚的,很难走出去。”
“明白。”
叶云心里咯噔一下,老人的语气有些沉重,似乎他的顾虑更多。老人笑笑,试图缓和氛围,便转移话题道:“这是你文殊叔走了之后,我第二次出门。上一次是三个月前,去了蜀都给他上香,今晚是第二次,十多年喽。”
十多年,未曾踏出房门一步,这是什么青灯古佛的生活?叶云平静地望着这位他永远无法企及的老人,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安慰他一下。“不用想着安慰我,我这老古董别的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比谁都懂得,那就是——死是很容易的,活着却很艰难。”
老人似乎感觉到了叶云的迟疑,缓缓睁眼,抛出这么一句,然后枯枝般的手指向前指了指,示意他继续前行。叶云推着轮椅继续悠悠上路,没有说什么节哀顺变之类的肉麻话,沉默就已经足够。“这天底下啊,最凄凉的,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是白发人送两个黑发人。我就这么一个好儿子,儿媳妇也孝顺,我还没怎么享到清福呢,他们俩就甩甩手,狠心走了,唉。”
老人絮絮叨叨,又闭上了眼睛,长叹一声,“有时候,想找个人聊聊天都很难,幸亏你来了宁州,不然我这老骨头可是要患封闭症喽。”
叶云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打趣道:“放心,我最在行的事,就是陪老人家聊天。”
老人尖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小路上空,阴森冷寒,欣慰道:“上天还是有好生之德的,带走了我的儿子儿媳妇,却又把你送到了我身边。我这老骨头身体还行,碰上两条壁虎啊,我还是能效仿那武二的。”
叶云轻笑而起,老人难得的几句冷幽默怎么着也要给点面子,关切道:“燕老,您这种心态就对了,汉代陆贾的《新语·怀虑》云:恬畅和良,安静者祥。保持好的心态,可使您延年益寿。”
老人没有回应,周围显得很安静,只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幽幽叫着。“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叩着大腿上的毯子,忽然开口道,“孩子,知道这句话是说的吗?”
“知道,这是贾宝玉随苗苗真人和茫茫大士飘然登岸而去时,留给贾政的最后一句话语。”
叶云轻声回答,望了望不远处的池塘,继续道,“‘我所居住的地方是青埂峰,我所游历的地方是这茫茫的天地之间。谁和我一同去呢,我又该跟随什么人一同呢?太过于渺茫虚无,该回到那大荒之地了。’贾癫子在最后一刻道出了他内心的平静,这红尘已经离他远去了。”
沉默,许久的沉默。忽尔,老人一声叹息,幽幽道:“所有的喧嚣繁华都会归于尘土,活着的时候,如果心内空无一物是最可怕的,那是渗入骨髓的凄凉,无法与人诉说。我太老了,本来就不应该再留在这个世界上了。太祖仙逝了这么多年,我有天走了,好去和他说说话,以前他总爱在京城和我谈茶经的。”
古龙说过,人在回忆中,时间往往会过得很快的。所以有些孤独的老人只有生活在回忆里,才能度过漫长寂寞的晚年。“死”的本身并不痛苦,痛苦的只是临死前那一段等待的时候。叶云不知如何出言安慰,踟蹰许久,轻声开口道:“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杂乱,方随逐诸尘。燕老,不要想太多,你还有我呢,还有老爷子,还有我妈,还有很多关心你的人,你永远不会孤独。”
老人转头凝视着他,忽然大笑而起,抛出一句:“云心有我,云我无心。”
叶云微微皱眉,被这横空出世的八个字吊起了胃口,思索片刻,才猜测出此话的大概意思:云心有我,这“云”应该是自己,老人知道自己的心里装着他。云我无心,这“云”应该是言语,是指自己要他不要忧心。一字双关,委婉道谢,老人仍然思维敏捷,可喜可贺。不知不觉,串了些闲话的一老一少已经来到了小院的池塘。池塘挺大,却不显空旷,弥望着一片密密麻麻的荷叶,颇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韵味。荷叶出水很高,由幼细梗杆顶着,像雨中纷纷而撑的伞。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莲花,有些袅娜绽放,像舞台上光芒万丈的明星;也有些羞涩地打着花骨朵儿,如同深院里待字闺中的少女。微风徐来,清香宜人,仿佛深山老林中一曲飘渺的箫音。那一役清风,如同一位交响乐指挥家,叶子与花在它的指挥下,欢愉地颤动而起,形成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轻舞飞扬。弯弯月儿在淡淡的云层簇拥下,洒出一片银色的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不经意间,池塘中浮起一层薄薄的青雾,像极了一个笼着轻纱的梦。好一幅月下荷图!此情此景,不免让人想起古时江南旧俗——采莲。那一个个娇艳欲滴的江南少女撑着小船,融入田田荷叶和艳艳荷花丛中,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唱起江南水歌,歌声悠扬动听,传到岸边那些看莲的公子耳里,却又是另一番韵味,幽怨缠绵,引人遐想。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说: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叶云完全陶醉于眼前的夜色中,心内一片清明。老人坐于轮椅之上,亘古不变的脸上鬼魅般地挂着淡淡微笑,手指轻轻地叩着大腿上的毯子,显得非常有节奏,嘴里轻哼着京剧名段——梅派的《锁麟囊》,仿效花旦,声音尖锐且沙哑,如一片冰轮。“孩子,这条路,你想自己走,还是我扶着?”
老人忽然出声,打破这片静谧。“我先走走。”
叶云凝望着这片美景,清唱起了王昌龄的《采莲曲》,歌声飘渺。“也好,一个人总要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风景,听陌生的歌。”
老人轻轻打着节拍。这一老一少像是在歌咏比赛,你方唱罢,我登台,显得情绪高涨,兴致盎然。叶云忽然停下歌声,问了句:“燕老,知道‘长弓交错,遮天蔽日’什么意思吗?”
他问得十分突然,几乎是一想起这事,就马上脱口而出,老人有些措手不及,两道白眉骤然皱了一下,只是动作幅度小到根本看不清,沉默片刻,不带丝毫感情道:“这句话是谁说给你的?”
叶云听见老人语气上的变化,不由内心微凛,表面却若无其事,不知从哪变出了一颗光滑圆润的小石子,轻轻抛着玩,看似无心道:“是一个很奇怪的算命大叔说的,这句话我一直想不明白,好像一团迷雾围着我。”
没有回应。半晌,老人抬头看了眼他,缓缓说道:“你想知道?”
叶云点点头,如实回答:“想。”
老人双手温柔地交叉在毯子上,视线出人意料地落在了身后侧那片青青竹林里,没停留多久,又转向池塘的远端,没有正面回应,反而是高深莫测道:“迷雾散了便是明,明,便是另一种雾。有些话不必清楚,清楚了,反而会更想不明白。”
叶云已经猜到他会拒绝,所以没有失落,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他知道,有些东西是他无法知道的,即使身边的人清楚得很,老爷子、燕老甚至母亲都讳莫如深,从来不会向他透露半点,比如他的身份,他的父亲,他与这座城市的渊源,老爷子要求他来这里的真实目的等等。他感觉如行走在迷宫中,辨不清方向,往往想去弄清真相的时候,又走到了一条死胡同,只能另辟蹊径。但他必须弄清楚,别人不说,那只能靠他自己。没有航向的行船,迎接的往往只有死亡。“孩子,你要成为万人之上,切记不要妇人之仁,凡是威胁到自己生命的,不必考虑过多,首先除而快之。”
老人的笑容敛去,深深的皱纹稍微平整了些许,语气冰冷如夜,“正如一个人学佛,学佛第一个观念,永远不去看众生的过错。你看众生的过错,你永远污染你自己,你根本不可能修行。”
叶云轻轻应了声,像学堂里的弟子,帮老人往上拉了拉绒毛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