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口黑洞洞,气氛冷冰冰。
叶云与世隔绝,仍岿然不动地坐着,颇有伟人畅游长江时胜若闲庭散步的心境,漆黑的眸子带着一抹诡魅,静静地盯着老人,根本不在意那几个保镖,猜不透他的心里状态,看不出他现在是愤怒还是什么,这样才是最可怕的。 “狐四,退出去。”老人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千年狐狸,一点也不慌。
“老爷,您……”狐四瞥了眼支离破碎的桌子以及一地的茶杯碎片,内心惴惴不安。 “我说退出去。”老人打断他的话。
“是。”狐四心有不甘地望了眼那个冷若冰霜的年轻人,咬着牙对四个保镖道,“出去!”
“等一下。”
一直沉默不语的叶云却忽然开口道,神情淡然,“那个叫狐四的人,留下。”
老人一怔,两道灰白眉毛陡然跳了一下,猜不透叶云这个举动的用意,把玩着质地温润“冰心道人”紫砂壶的手掌微微有些颤抖。而狐四更是满脸不解,站在那儿左右为难,向老人投去了一瞥求助眼神,见他轻轻地点了下头,便让那几个保镖出去,走到了老人身边。 房门被重新锁好,一派安静。 然而,在安静下,却有着一股令人窒息而亡的暗涌缓缓流着。 那些绿色植物仿佛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耷拉着叶子,纹丝不动。 “说吧。”
叶云言语清淡,没有半点烟火气,仿若夕阳下古道旁的一人一马。
老人十分诧异,侧目望了眼此刻平静如水的叶云,能够在如此盛怒的情况下,及时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这孩子的这份城府让他觉得太不可思议,有点南柯一梦的虚幻。半晌后,老人再次将木塞盖好,酒味倏然消逝弥尽,淡淡道:“人活得久了,就会有一些事你不愿意再提,或者有一些人你不愿意再见。如果你觉得杀了我,便一了百了,那请动手吧。”叶云冷笑一声,轻轻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当然敢,许重山、燕中天两位神鬼不怕的老怪物的爱徒爱孙,如果不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那他们调教得也太失败了。”
老人轻笑道,手指轻轻地磨沙着壶壁,“但是,你觉得你妈妈会同意你杀我吗?”
叶云微微眯起双眼,斜睨着老人,忽然大笑而起,笑声很是凄苦,像一个败退三千里的统兵大帅,伸出一根手指在茶杯沾了沾,在桌上写了四个字,“狐假虎威”,然后悄悄拭去,无奈轻声道:“你很不错,我的未来岳父,这回你赢了。”
“孩子,我说真的,有时,知道得太多,反而会活得难过。”
老人并没有丝毫喜悦之情,他知道这年轻人现在的心如刀割,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知道自己母亲忍辱负重着伦理道德的骂名,再铁石心肠,再光风霁月,也会黯然销魂的。
“这个不用你教我。”叶云泼冷水道,并不领情。
老人不以为忤,眼神中的怜爱之意泛滥成灾,继续道:“使人疲惫的,往往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里的一粒沙子。这些琐碎的事情知道的越多,就越会使你分心,那你走的路就会越远,这样对你没有一点好处。”“有没有好处我暂且不知,但有一件事情,你是必须知道的。”
叶云轻轻道,态度依旧。
“什么事?”老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言语交锋处于下风。
叶云笑得玩味,将随身带来的黑色小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三样东西,扔倒地上。 老人和狐四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东西,内心大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 三声落地,心如洪灾。 书房内开着空调,马力很足,清凉宜人,26摄氏度,这是养鱼最适宜的温度,也是令人精神焕发的温度,可老人和狐四这一主一仆的额头上却骇然地出现了豆大汗珠,地上的东西白晃晃一片,透着寒光,似乎在嘲笑着两人。 “这三把刀,很熟悉吧。”叶云语调轻轻柔柔,像情人间的悄悄话。
地上放着明亮晃眼的东西,是三把刀,没有刀鞘,刀柄漆黑如夜,刃薄而锋利,末端纹有一条黑龙,只是这条黑龙有点残疾,只有龙首、龙身,没有龙尾。圈中人都知道,这是落雨社暗杀组的砍刀,那条黑龙取“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意。 老人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平心静气,将紫砂壶的壶嘴凑到嘴边,轻轻地啜了一小口。 身旁的狐四则没有这份深厚定力,紧了紧拳头,冷声道:“这三把刀怎么会在你这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叶云淡淡道,从裤子里掏出一包烟,也不在乎空调房空气污浊与否,两指夹着点燃,望向老人,轻轻叹了句,“祸起萧墙。未来岳父,我真没想到在丹青巷给我设伏的人竟然是你派出的,总得给我一个合理解释吧。”
老人凝眉沉默了许久,淡淡道:“该知道的,你都应该猜到了,还要我解释吗?”
叶云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想通了小青那事的来龙去脉,一股寒意从内心传遍全身,毫无感情色彩道:“世上,有多少事我们不曾知道?我们不知道螃蟹和柿子一起吃会中毒,我们也不知道其实蛋白质不止是人们必须的营养元素,更可能是致命的物质,例如蛇毒。知道不该知道的,比知道该知道的,确实痛苦。”
“孩子,我这样做,其实也是为了你好,你的舞台根本不在十里清扬的一亩三分地上,这片天下,等着你去征服。”
老人眼神里透着一丝怜爱,赞赏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虽然被他发现了背后的真相,但这也是这孩子能力的表现。在老人眼里,一个年轻现在没钱没势不重要,他看重的是他女婿在十年、二十年后的地位。
“天下?”叶云不屑一笑,人生在世,最珍贵的是什么?“得不到”和“已失去”。小青的死,在他心里一直是个无法泯灭的伤疤,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无法保护,要这片天下有何用?如果身边的人都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遇害,去争那片天下有意义吗? “天命所归。一个人,站在一座山的哪个位置,有时是不能选择的。”
老人语重心长道。
“站在山顶和站在山脚的人,地位虽然不同,但在对方眼里,何尝不是同样的渺小?”叶云轻轻感慨道,这个想法,会偶尔萦绕他脑海,他担心,在成为万人之上时会带来无比喜悦,但同时也会带来难以愈合的伤痕,就如《老人与海》中,老头儿桑提亚哥历经千辛万苦捕获到大鱼后万般欣喜,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时冒出的鲨群将大鱼一点点死咬掉而万般痛心,徒留鱼骨。
但这条路一旦踏上了第一步,就很难再回头了,就如同两军对垒,冲锋敢死队一样,往前冲,也许会死在敌人的手上,从而赢得为国捐躯的威名;往后退,只能死在监军的屠刀下,而且被人唾骂胆小懦弱之辈。 “一个女人,能让你心生徘徊,说明你的修行还不够。”狐四冷冷抛出一句。
叶云轻笑一声,抽了一口烟,望着狐四,柔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我知道你的隐踪能力十分强大,逃匿的速度是无人能及,但那是在你遇到我之前。我估计你不知道,我已经跟踪过你好几回了,我看着你吃饭,看着你打电话,甚至看着你上厕所。我有很多机会下手,但我没有,不是我不想杀你,只是我觉得,小青的事应该有个终点,你很幸运,在终点之后。”狐四一怔,看着年轻人阳光般的笑容,内心竟生起一丝死亡的恐惧。 自己是最出色的侦察兵出身,隐匿侦察与反侦察的能力是举世无双的,从未失手。 两年前,京城最高那位爷曾经来宁州视察经济发展,他很想见见首长的真人,竟然通过了层层的御前保镖的封锁线,进入到了首长下榻的宁州五星级酒店——有凤来仪,近距离地拍了一张照片,然后从容不迫离去,这份历经多次战争演习洗礼的真功夫,是吹不出来的,却万没想到自己竟被这个年轻人悄悄跟在后面这么多次都没有发现。 念及此,狐四的脸色不由得由苍白变成死灰一般。 叶云弹弹有点积聚的烟灰,看向老人,平静道:“未来岳父,小青的事就到这儿了,我不再追究。我只想很明确地告诉你一点,不要尝试着利用我,那对你没有丝毫好处,我不是一个很好控制的人。”
见到叶云以这样的口吻与老人谈话,狐四顾不上恐惧,有点怒意道:“目无尊长。”
毫无先兆地,叶云干净空灵的眼神一隐,双脚一蹭地,像春燕掠过水面,飞身滑行而去,势猛若老虎出柙,转瞬间便来到了狐四跟前。狐四还没来得及做好防守架势,肚子就着实地挨了一拳,如随手扔出的树枝,不受控制般地摇晃着向后飞跌出去。 嗙啷! 一声巨响,狐四重重地砸在了一盆含羞草上,弱不禁风的身子轰然落地,后背如遭雷击般剧烈疼痛,沾满泥土,大口喘息起来,满头冷汗地捂住腹部,口里的鲜血涌了出来,睁目一看,一双诡魅的漆黑眸子猝然出现在自己眼睛的上空,只离自己十公分,杀气无边。 “这是替小青要你还的债,冤有头,债有主,迟早是要还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还有,请你记住,作为一个下人,必须本分做人,不可以越俎代庖,下次我不让你说话的时候,千万别出声,因为那很可能是你的临别遗言。”
叶云冷冷道,起身盯着躺在地上脸色苍白的狐四,面无表情,那根烟还安然无恙地在嘴里斜叼着。
狐四默不作声,擦了擦嘴角的猩红血迹,平生一种潜藏在骨子里的情感,恐惧。 这种情形下,任谁都会心生怯意的。 老人轻轻地摇晃着摇椅,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淡然道:“平生进退如飙风,一睨人才天下空。人是有感情的,正如古语所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该怒时,则怒,不是什么坏事,但要点到即止。能抛却感情亲疏、有无、多少等等的干扰思考问题,如此的人生,才是一个智者的人生。孩子,我喜欢你的这股理智的霸气。”叶云隐去心中的愤怒,听到老人的赞许,轻轻一笑,清净如竹,不卑不亢道:“霸气?想多了。我哪有什么霸气,只不过比别人更懂得生命的可贵罢了。生活的海洋并不像碧波涟漪的西子湖,随着时间的流动,它时而平静如镜,时而浪花飞溅,时而巨浪冲天。人们在经受大风大浪的考验之后,往往会变得更加坚强。”
因为小青的事,叶云对这位未来岳父并没有多少好感,他甚至不想知道这老人的背景。要不是母亲吩咐,他绝不会踏入这里一步。但母亲的话是必须要听的,叶云想起了那晚母亲对他说过的话:“他救过我们俩的命,没有他就没有我们了。小七,你要好好对他,知道吗?”
老人肯定不会知道,他的命,其实就掌握在叶云母亲的一句话中。 “孩子,小青的事我很难过,但她的死是在我的意料之外的,我很抱歉。你需要我做点什么弥补一下吗?”
老人舐犊情深,虽不知晓这个年轻人经历过怎样的煎熬与磨练,但他知道一点,这孩子就像一根弹簧,愈压愈强。
叶云掐灭烟头,摇头道:“生命,如同时间一样,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的。”“我知道你对我很介怀,我愿意一个人承受着,可我女儿……”老人诚心诚意道。 “你女儿我是肯定会娶的,这点你放心。”
叶云硬生生打断老人的话。
“我就是不放心。”老人低声道,声音有些如海风般的干涩咸苦,手指轻轻敲着紫砂壶。
“给我一张银行卡,五十万。”叶云忽然说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