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被骗了一辈子,而是知道被骗了一辈子,并且还无力反驳。
叶云转过身来,瞥着中年男人,笑了笑,轻声道:“放心,我不是想把你扔下楼,朋友,应该相敬如宾的。”中年男人悄悄松了口气,态度没有改变,冷视着这个年轻人,重复一句:“我没你这朋友。”
其实,混到他这个层面,算得上是有大眼界大视野的人物了。很多棘手的事情处理起来也是游刃有余,却从未遇到过令他这么头疼的一个人,如果这个年轻人是纯粹来敲诈一笔钱财还好,封口费根本不是问题,可好巧不巧偏偏遇上了一个怪胎,别的不要,就想要和他交朋友,足以让他哭笑不得。在大风大浪中打拼了这么多年,他始终坚守一条准则:朋友不可乱交,以免养虎为患;冤家不可乱结,以免四面楚歌。别的不说,单说这年轻人是以在背后捅了他一刀这种形式出现,就知道这个交情如悬在头上的达摩斯之剑,随时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有时候,坚持原则过头,就成了固步自封,于己于人都没有好处。”
叶云转身,指着窗外,和风细雨道,“就像站在这二十六楼的窗边一样,由于站得太高,人就会变得畏手畏脚,不敢再往外面走了,即便从窗外抛进来一根橄榄枝,也未必敢接,这可不是件值得奔走相告的喜事。”
“我不知道你真实来意,但如果偷窥私隐还算橄榄枝,我无话可说。”
中年男人耸耸肩道。
叶云皱了皱眉头,嘴角渐渐扬起一个诡魅弧度,重新走回沙发坐下,拍了拍裤腿上的一处尘土,才不急不缓道:“贾伯侯,五十二岁,工农会员,现为省建行新港支行行长。已婚,夫人叫王梅梅,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在新港第一小学读四年级,女儿在宁州十七中读高一。在前年……” “不必说了。”中年男人扬扬手,悍然打断他的话,感觉到后脊梁阵阵发凉,冷声道,“还真是做足了功课啊,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只是想和贾行长交个朋友。”
叶云淡淡道,一点也没有矫情的味道。
“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要交你这个朋友?”贾伯侯终于不再把玩那只玻璃杯,神情第一次转为严肃。
“因为这个。”叶云优雅地翘起二郎腿,从黑色小包掏出一个信封,甩手扔给了他。
贾伯侯脸色巨变,愈加地愁眉苦脸,显然自己正一步一步地落入对方的掌控之中,忐忑不安地拆开信封,看到里面的东西后,彻底腿软,死死地盯着这个带着如春风般微笑的年轻人,眼神满是怒火。信封里面装的是一叠照片,照片内容当仁不让地是贾伯侯和不同情妇之间的不雅照,地点有他家,宾馆,办公室,公园,甚至是车里。 卑鄙。 叶云却毫不在乎,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个神情凝重的中年男人,修长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沙发的扶手,竟然跟心跳是同一个节奏,微笑道:“我听说令夫人的父亲是省建行的行长,管着亿万财富,社会地位崇高,在业内混迹了数十年,名声斐外。如果这些照片让令夫人亲自鉴赏一遍,再一不小心传到岳父大人的耳朵里,恐怕贾行长就成泥菩萨过江了吧。”贾伯侯脸色铁青,宽厚的嘴唇紧抿成一团,沉默良久,沉声道:“我认栽,交你这朋友。”
叶云轻轻一笑,成竹在胸的自信跃然脸上,起身走出睡房,到客厅的酒柜里拿过那瓶已经倒了三分之一的轩尼诗VSOP,回来给贾伯侯倒了半杯,循例自己也来半杯,端起酒杯在半空,宠辱不惊道:“愿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
贾伯侯艰难挤出一点微笑,碰了碰杯,却没有喝。
叶云抿了一口酒,看到这个细节,皱眉问道:“什么个意思?”贾伯侯咳嗽了两声,开口问道:“我能问个问题吗?”
“当然。”
叶云轻声道。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贾伯侯好奇道。
“你想知道?”叶云扬了扬如刀双眉。
“想。”贾伯侯第一时间点头,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他,能找上这来,太不可思议了。
“这简单。”叶云轻笑一声,接着望向那个蜷缩在床上的女人,吩咐道,“冬莲,你可以走了。”
“是,云少。”
那女人躬身道,再也没有刚才的六神无主,神色冷傲,与原来的风骚狐媚离题千里,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人格分裂,掀开被子起身,向叶云恭敬行了个礼,便穿好衣服转身离开,看都不看坐在床边惊愕万分的贾伯侯一眼。
—————— 什么是过人的才华? 无他,只不过是一点点智慧,一点点谨慎,一点点处处留意的习惯,再加上一点点手法和技巧而已。说得轻巧,可要将这几样优点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多少还是有点海市蜃楼的不切实际,世上没有完美的人,譬如有些人智慧有余而细心不足,或者谨慎过头而大愚若智,等等,这样的例子实在不胜枚举。 可叶云却偏偏是个例外。 他给人的印象总是带点慵懒无争之意,与这个浮尘俗世格格不入,像醉得仿佛要在水中捉月的太白诗仙,但一双眼睛张开时,却清醒得如同正弯弓射雕的成吉思汗,与其说那些优点是他日积月累而来的,倒不如说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性,就好像他血管里流着的血一样。 踟蹰,日已暮。 一辆红色宝来四平八稳地行进在省级公路上,穿梭于车流中,像一道追日的落虹。 贾伯侯此刻的心情寒到冰点,平常签惯了百万千万上亿数目文件的双手竟然不自觉地在颤抖,偷偷瞥了眼坐在副驾驶打着呵欠的年轻人,心中只能苦笑,在他面前,自己似乎总是棋输一着,莫大的悲哀。平时自己常常会翻阅一些世界名著,特别是关于二战时欧罗巴间谍战的书籍,当读到德国纳粹哪个高官中了英国或者法国的美人计而透露了多少军事秘密时,他都会轻蔑笑笑,偶骂一句昏庸无能之辈,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遭遇前车之鉴,触碰到雷区,这个哑巴亏吃得还真是够憋屈的。 他年轻时,在社会底层浸染了多年,什么苦力都干过,什么苦难都经过,什么苦楚都受过。俗话说,茄子不开虚花,真人不说假话。然而,社会的人生百态教会了他真话只能说三分,社会的尔虞我诈使他锻炼出了一双识人慧眼,什么人应该巴结讨好恭维攀附,什么人应该鄙视厌恶不屑远离,他一看一个准。 正是凭借着这个本领,他慢慢地开始往上爬。 也许上天真的喜欢眷顾那些孜孜不倦的人,在三十岁那年,贾伯侯遇到了一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女人,现在的夫人,王梅梅。那一年,他还只是亭台宾馆一个小小的大堂经理,每天都要堆砌起虚伪的笑容仰望尊贵的客人。可以说,他现在的一切,包括财富、地位、名誉,都是王梅梅给的,这个不算漂亮但是端庄淑惠的女人绝对是他不可缺少的贤内助。 俗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由于贾伯侯能言善辩,特别会讨女人欢心,所以他身边的红颜如天上繁星,数不胜数,多漂亮多风骚多美艳的都有。当年他能看上这个其貌不扬的王梅梅,主要是得益于她那个当时还只是建行宁州分行信贷部主任的父亲。 这桩没有爱情的婚姻很成功,让贾伯侯鱼跃龙门,从社会底层一跃成为上层的成功人士。 此后几十年,他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当时独到的眼光而感到庆幸,夫凭妻贵,一点也不可耻。 女人心,海底针。 这句话,无论哪个圣人都必须得承认,而贾伯侯可以轻易看透比绝顶武功还要深不可测的女人心,却始终无法看透身旁的这个年轻人。他那张清隽的脸庞总是带着一抹柔似浮云般的微笑,如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让人感觉进入了一个没有出路的迷宫,遇上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迷魂阵。 城府深到这种地步,经常自诩见惯大视野的贾伯侯头一次衍生出了挫败感。 一路上,两人都彼此沉默,车速很快,窗外的风景变幻得频繁,车子转眼就出了城。 郊外空气清新,大片绿油油的稻田诉说着农民丰收的盼头,几只鸟儿从稻尖掠过,嬉戏。 车子从省级公路下来,驶进一条村村通水泥路,过了几座小桥,终于在一处小村落停下。 梅雨坞。 一条再典型不过的南方山野村落,融进了江南的灵魂,虽然没有“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的繁盛景象,但“江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的风景还是相当让人醉心。放眼望去,在青山阡陌下随意散落着十几户人家,竹林茂密,掩映着青砖白灰黑瓦,房子外廓颇具南宋民居特色,骤一入眼,惊艳万分。 红色宝来停在了村口停车场。 那里种着几棵高大到超出想象的榧树,看得出年头久远,枝叶虽然茂密,但树皮皱得都有些裂开了。不过令人咂舌的是,树荫下排列的竟然全都是高级名贵房车,除了贾伯侯这辆宝来稍微次点外,没有一辆的价格是低过七位数的,如此看来,这个与世隔绝的偏远小村子一定有其独到魅力的一面。 细细一想,梅雨坞山清水秀,能吸引这么多达官贵人的光临,还算顺理成章。 但最令人不敢相信的还是这件事,村口有一座牌楼,上书“梅雨坞”三个大字,牌楼旁种着一棵参天古樟树,叶子翠绿,几乎把牌楼都遮掩了。据村里的老人讲,这棵樟树是村子的风水树,所有煞气飘到这里都会消散,保一村平安。而令人惊异的不是这个带点迷信色彩的说法,而是那根三人都合抱不过来的粗壮树干上挂着一个小牌子,用毛笔写着几个黑字:宁州市政府接待处。 叶云站在树下,凝视着这个牌子发呆良久,直到贾伯侯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吧?”贾伯侯看着这个年轻人终于走下神坛,露出了一点破绽的震惊表情,内心有些得意,掏出一根烟,递给他。叶云刚想伸手接过来,忽然记起了苏湄的叮嘱教诲,连连摆手,贾伯侯也没说什么,点燃之后喷了几口烟,自娱自乐。
“市政府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搞接待,返璞归真?”叶云跟在贾伯侯身后,慢悠悠走着。
“这个传统很久远喽,要追溯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是为了接待一位从京城来的首长。”贾伯侯熟练地走在一条石砌的小路上,蜿蜒曲折。
“你又知道”叶云随口问着,四处瞧着,经过了一座荒庙。 “当然啦,我当时还在市委接待处当个小兵呢,你知道这首长是谁吗?”贾伯侯故意神秘兮兮说道,然后高声笑了起来。
“哦?”叶云原本不打算搭理他,但看他一个人唱独角戏泰辛苦,实在不忍心,便回了个字。
“京城甄家老爷子。”贾伯侯惬意地吐出一个烟圈。
有时候,人总是需要一些别人没有的底牌来使自己的形象高大起来,贾伯侯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