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像是停在这里,没有变化,白色的雪,红色的火,匠人与白铁,飞溅的火星里,鲜血一碗碗浇灌下去,叮叮当当的声音永无尽头。 簪星无法离开这里。 她试图中止回忆,可无论怎么走,都回到了这个冷寂的小院。于是她只能坐下来,如当年的无忧一般,看着匠人继续以血供养这柄不知道是福是祸的神剑。 和那些暖色的回忆不同,这种重复的日子过得很快,似乎一眨眼,最后一碗鲜血就已经浇铸完毕。 火苗在雪地里疯狂滋长,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那个矮小的男人几乎已经成了一副干枯的骨架,他站在火堆前,望着炉火,眼神热烈而疯狂。 “快要成功了......”他喃喃道:“还没有为你取好名字。”
“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
他温柔地看向火堆:“你的名字,就叫无忧。”
说完这句话,他开始慢慢地脱掉外衣,露出伶仃的躯体。 簪星明白,他将要献祭自己的灵魂,让自己成为那个“剑灵”了。 柴桑毫不犹豫地跳进了火堆。 刹那间,火光冲天而起。从烈火中发出压抑地惨叫,伴随着皮肉焦灼的味道。 簪星不忍再看下去。 与魔鬼做交易,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献祭自己的灵魂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过程,是要将人的灵魂一点点从身体中剥离,反复锤炼,而这痛苦并不是只是一瞬,只要他的灵魂没有摆脱这把剑,就要日日重复这煎熬之苦。 那些悲鸣、惨叫、呜咽、哭嚎慢慢地低了下去,被烈火炼了个一干二净,连同欢笑与珍爱,眼泪与回忆。 最后一丝火苗熄灭,无数流转的光华萦绕在燃尽的灰烬里,那是一把银白的宝剑,剑身极其美丽,剑锋温润如明珠,而在剑柄处,篆刻着一颗小小的霜花。 他于这柄剑中重生。 柴桑临死前,曾告诉邻人来取走这柄剑。时间一到,邻人敲开这冷寂多时的小院,发现院中空无一人,只有一把美丽的长剑落在燃尽的火堆之中。他弯腰拾起这柄剑,接着,如同受了蛊惑般,将剑装进盒子,送去了将军府。 接下来的事,就很容易猜到了。 将军府的将军老爷,喜爱收集各种兵器。听闻有人进献神剑,欣然接受,可神剑一入手,心智便被蛊惑。 将军拿着这柄剑,杀光了府中所有人。 这是一柄邪恶的剑,从柴桑决定要献祭自己的灵魂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这样养出的剑灵,必然十分危险。就算他是因想为女儿复仇而始,就算他自己成为了“剑灵”,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 这柄剑后来辗转流转过许多人手中,有时候是不名一文的贫穷书生,有时候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有时候是农人,有时候是权贵。 他们在得到这柄剑的同时,也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力量,但同样的,他们丧失了自己的心智,变成了杀人为乐的魔鬼。月支国因此剑开始动荡不安,最出名的术士也无法收服此剑。最后百姓们纷纷离开国土,城池衰微,国主在死前亲自带着剑进了陵墓,将无忧剑尘封于世,免得再生祸端。 直到有一群偶得神剑消息的修士,怀着侥幸之心,想着收服剑灵来到此地,这柄沉寂多年的无忧剑,才重出于世。 灰色的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去了。 那柄银白的剑就立在簪星面前,剑身微微颤抖,仿佛在哭泣。 她能感觉到无忧剑上传来的悲伤,那种浓重的悲哀似乎能迅速入侵人心中的每一个角落,让人跟着哀伤起来。 簪星沉默。 她原以为,这柄看起来温润幽丽的长剑,既叫无忧,或许是柴桑的女儿所化,但却没想到事实比想象还要令人遗憾,这柄剑中的剑灵,是柴桑自己。 他献祭了自己的灵魂,但无法控制住这柄剑。邪剑不止会吞噬持剑人的心智,也会慢慢地将他彻底吸收,连同他所有的回忆。待到那时,他与无忧剑合二为一,将会真正成为杀人的怪物。 顾白婴也好,孟盈也好,他们收服不了这柄剑。是因为除了剑灵的压制外,这柄剑本身是柴桑用血浇灌出来、用邪术铸成的邪剑。修仙界中没有这样的禁术,簪星猜测那本记录图谱的书简,或许是魔界所有。这柄剑中蕴藏的邪恶之力源源不断,修仙之人一旦吸收,会被逐渐吞噬神智。可枭元珠本就是魔界至宝,它不受影响,并且能主动吸收其中扰乱人心神的力量。 所以无忧剑才会短暂地清醒过来,所以它才会主动让簪星看到自己的回忆。 “我看到那些回忆了,”簪星看着它,轻声道:“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枭元珠压制住了这柄剑中涌动的邪气,所以她能停下来与剑灵对话。 无忧剑,不,应该说是柴桑静静地望着簪星,忽而,从剑身上发出一声铮鸣,这声音凄怆惨淡,像是恳切的哀求。 簪星目光微动:“你想解脱。”
与魔鬼做交易的代价,凡人如何能负担得起。他为女儿复了仇,可诅咒还没有结束。铸剑师与剑一直在一起,这么些年,他身为剑灵,却蛊惑着无数的人大开杀戒,早已双手沾满鲜血。他彻底沦为了工具。 难道他不想解脱吗? 日日饱受烈火烧灼的煎熬之苦,灵魂无法往生,死在无忧剑中的人越多,这柄剑的邪性就越大,要不是簪星的枭元珠压制了其中的邪气,让剑灵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也许再过不了多久,他连无忧都要忘记了。 剑身颤抖着,从剑尖处,流出大滴大滴清澈的液体,它在悲泣。 簪星心中叹息。 这柄剑,源自身为父亲的柴桑对女儿的保护与爱,他痛苦自己的无能,憎恨仇家的嚣张,最后不惜铤而走险,献祭了灵魂得到了一柄邪剑。他报了仇,也杀了不少无辜的人,是否有过后悔,旁人无法知晓。 簪星无法怪责他,因为换做是她自己,也未必不会和柴桑作出同样的选择。有时候不是人走向绝路,而是因为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我可以抹杀剑灵的存在。”
簪星望着他:“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顾白婴他们的元力会被无忧剑吸收,成为邪恶的一分,但来自于枭元珠中的元力却不会。簪星猜测或许是因为魔气的缘故。她能够杀死剑灵,这样一来,无忧剑就成了一柄普通的极品灵器,没有器灵,自然无法蛊惑人心。 但,柴桑也会消失在这个世上。 无忧剑立在簪星跟前,轻轻地点了点头。 簪星道:“好。”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双手催动心口的枭元珠,运转元力包裹住银白的剑身。刹那间,无忧剑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般,疯狂挣扎起来。仿佛除柴桑外,还有另一股力量,它意识到了危险,想要挣扎开去,却在枭元珠的压制下动弹不得。 簪星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于自己对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往她的脑海里钻,似乎含着许多不同人的情绪,一张张陌生的脸从她脑海里掠过,她知道,这是死于无忧剑下的人。无忧剑在试图反扑,想要扰乱她的心智。有好几次,簪星都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她的身体支持不了这么长久的消耗。 但是她答应了柴桑的事情,就要做到。 枭元珠一直不停地剧烈运转,强硬而霸道地消磨神剑中的某种力量,不知过了多久,那柄挣扎的剑渐渐开始平静。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起来。 覆满白雪的院子里,矮小的匠人正在往火炉里夹铁块,许是快到新年,屋檐下挂了红彤彤的灯笼。穿着花棉袄的小姑娘蝴蝶一样地飞进院子,声音清脆地控诉:“爹,隔壁小虎说最近晚上会有大狗熊下山来吃人!”
“有大狗熊啊,”匠人抹了把额上的汗,笑着给女儿擦去脸上的一小块煤灰:“不怕,爹是铸剑师,爹保护你。”
小姑娘无奈的翻了个白眼:“爹你又来了,你是铸剑师又不会武功,怎么保护我嘛!”
“怎么不能保护了?等爹为你铸成一把有剑灵的神剑,就可以保护我们的小主人啦。”
“骗人,世上才没有剑灵呢!”
“世上是没有剑灵,但是有爹爹呀!你等着,总有一天,爹爹要送你一把举世无双的神剑!”
院子里的笑声渐渐远去,唯有簌簌落雪无声,那些干净的雪一层层覆盖地面,熄灭火炉,将院落掩埋,杳无踪迹。 无忧剑的剑身处,无数璀璨的光从其中散发出来,他们在空中散开,飘飘摇摇地飞向远处,凝成一小朵霜花的模样,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成为无数朵晶莹,归于沉寂。 “哐当”一声。 银白的剑落在了地上,它温柔而冷硬,再不复方才诡谲邪恶。 剑灵消失了。 它成为了一把普通的神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