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星最终什么都没能改变。 陛下求道多年,既得灵童消息,立刻令人将簪星懵懂的幼子带入宫中。可怜那驹齿未落的小儿,出生不过数载时光,便遭此横祸。术士取他心头血祭练长生丹药,不过数月,便一命呜呼。 簪星却因此得了一命。 杨子风请求陛下看在簪星献子有功,将功补过,饶他一命。或许是想看他潦倒落魄,一无所有的活着。 簪星一夜间家破人亡。 杨子风假造伪证,出卖军情,害得杨家臭名昭著,满门倾覆。他又以灵童之功,步入仕途,从此平步青云,春风得意。 陛下将杨家的府邸赏给了他,他将府邸里里外外地重新修缮了一番,娶了高官家的女儿,从此再不见往日半分柔弱谦恭。 簪星试图找过他复仇,可今非昔比,对方如今摇身一变,位高权重,身前身后护卫贴身。他被杨子风护卫打出去,如一条丧家之犬,在泥泞中滚落、哭嚎、绝望。 宅院前爬满忍冬的花架已经被人撤离,那柔弱的、细长的小花,不知何时又重新生长了起来,它在石缝中暗暗地生长着,在冷风中一点点绽开金色的花。 一夜间,他的父母于恶名中丧命,妻子悲愤投井,不过几岁的稚子成为道士炼丹的材药,原先的天之骄子,一夜间成为人人喊打的乱臣。始作俑者鸠占鹊巢,看他的目光仿佛看鞋底的一粒尘土。 而他无可奈何。 仇恨在疯狂滋长,无尽的愤怒将他牢牢攫住,无法摆脱。 簪星盯着那朵在冷风中摇曳的黄色小花,神情一点一点冷下来。 他决定复仇。 “我要复仇。”
他低声道。 ...... 簪星离开了故乡,去往了远方。 因他是罪身,未免旁人发现他的身份,便自行落发为僧,他披着褐色的袈裟,总是神情安然地穿梭于苦难之地。有时候是死尸遍地的战场,有时候是瘟疫丛生的村落,有时是民众悲苦的灾地,更多的时候,他总是带着金色的禅杖与佛珠,安静地垂眸走过无人踏足的宁静之地。 他总是很温和,助人为乐,积德累仁。传说中有佛子舍身饲虎,受他帮助的百姓常说,他或许就是佛陀的化身。因他善名远播,渐渐地,人们忘记了他本名,只唤他法号:敬善大师。 他成为了一名佛修。 佛修不仅要修身,还要修心。这些年,敬善几乎走遍了整个都州,他看破红尘生死离别之苦,堪透有情众生爱恨短暂无常。他眉宇间越发淡然宁静,超凡脱俗,声名越发远播。人人都知道都州有一名佛修敬善,修为深厚,德隆望尊。 这声名也传到了故乡。 旁人总说大师慈悲为怀,待一草一木都心存仁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未放下过仇恨,他潜心修心修身,突破长进,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手刃仇敌,替父母妻儿复仇。 敬善突破的那一日,他决心回到故乡,与往事做一个了断。 可都州却迎来了一场大旱。 旱灾来势汹汹,农物被烈日炙烤尽成焦木,城中米粮断绝。许多人被饿死,易子而食的事每日都在发生,死去的尸体舍不得埋葬,又以另一种方式与人合为一体。 人间一夕间仿佛成了炼狱。 而在这炼狱中,却有人舍出粮仓,熬粥赈济灾民。 赈济灾民的,是杨子风。 曾经凭借着杨家一门血债平步青云的杨子风,如今已成当朝宰相。家中银钱丰厚,妻妾成群。他听闻敬善大事一事,开始心中惴惴,逐渐后悔当年没有斩草除根,徒留后患。如今一个实力高深的修士,纵然他有侍卫相护,恐怕也无济于事。 这场旱灾来得很巧,简直是上天特意为他送来的机会。 他打听到敬善大师启程归来的时日,提前半月在城中赈济灾民,一时间,“仁厚”之名不绝于耳,百姓感激他雪中送炭,人人对他感恩戴德。 而他就在满城百姓跟前,就在敬善踏入故城的当日,赤裸上身,负荆请罪。 身披褐色袈裟的僧人平静地看着他,目光宁静如深海。他惶急地跪下身去,眼里流下泪水,忏悔过去的罪孽,诚恳地悔过。 末了,杨子风道:“我愿日日赈济灾民,直到旱灾结束为止。请大师原谅我过去罪孽,求一个赎罪机会。”
敬善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他终其一生,远走他乡,日日苦修,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再见仇敌,能为冤亲复仇。如今他修为深厚,已有了能力拿回所失去的一切,偏偏是在现在。 金色的忍冬在身后绽放,大片大片的枝蔓,令他想起被血溅红的倒塌的藤架。 身后的百姓却开忍不住开口了。 他们道:“大师,您就原谅他吧。”
“原谅他吧,他已经真心忏悔,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大师,我们不想饿死啊。”
孱弱的老者颤巍巍地躬下身子,稚嫩的孩童仰头拉着他的衣角,妇人流泪,青年哀求。昨日里还口口声声地称他菩萨低眉的善人,今日就站在他仇敌的那一面,对他咄咄逼人。他忽而感到有几分迷茫。 曾经不可一世、穷凶极恶的歹人如今已上了年纪,卑微谦恭的姿态,眼角却似流出一丝狡诈与得意。他道:“昨日夜叉心,今朝菩萨面。菩萨与夜叉,不隔一条线。大师,您不是善人吗?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家慈悲为怀,我已真心悔过,为何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呢?”
为何不能给杨子风一个机会呢? 那谁又来给他一个机会?给他年迈惨死的父母、含恨而终的发妻、无端夭折的幼子一个机会? 死去的人不会再复生,犯下的罪孽不会轻易一笔勾销,过去的业,造就今日的果,都是报应。 敬善微微眯起眼睛,握紧了手中金色禅杖。 “噗通”一声。 离他最近的一个老妇人,忽而对着他,跪下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