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东元惊呼一声,回头看向车夫,车夫却消失不见了,不禁心中一惊,这到底什么地方啊?阴森可怕,不要让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啊!“车夫,车夫!”
陆东元也不敢大声呼喊,怕惹来什么奇怪的东西。四下寂静,没什么动静,风声簌簌,本来已经夏至的天气怎么能这么寒冷?陆东元环视一周,只有两匹马在低头吃草,要不要骑马离开这里?陆东元不敢做决定,想起马车上那可怕的黑影,感觉还是呆在这里比较安全!南乔村,那积墨应该住这里吧?真是无法将明朗可爱的积墨和这阴森可怕的村子联想在一起!陆东元将包裹紧紧地系在自己的背上,便向村里走去。南乔村看起来好像是一个荒废了很久的村子。所有的房屋都是用那种天然不曾打磨的石头砌成的,好像一碰就会倒塌的样子。村落中的羊肠小路绕来绕去,他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奇怪了,走了这么长时间,怎么都不见有个人影?于是陆东元向村子更深处走去!不久便看见几个妇女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在路上走来走去,可这些妇女们看他的目光并不友善,十分凶狠,而且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街上溜达?陆东元没敢上前搭话,继续走了一会儿,他遇到的村民全部齐刷刷地看着他,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除了那些妇女,陆东元也只看见几个老人,难道说这里的壮丁都去城里挣钱了嘛?陆东元走到一个看起来比较和蔼的老人面前,低下身子,恭恭敬敬地问道:“老人家,请问你知道一个叫积墨的女孩嘛?”
老人抬起头,用浑浊的似乎已经看不清的眼睛看着他,深深地皱起眉头,额头上的抬头纹烙写着岁月的摧残。老人看了他许久,夹着旱烟的手微微颤抖,这才张开干涩的嘴唇,有那不太清楚的方言回答道:“你是在问积墨古树嘛?”
“积墨?古树?”
陆东元直起身子,不解地望着老人混浊的眼睛。“是啊,这里也没人敢再叫这个名字了!”
老人抽着旱烟说道。“好吧,”陆东元疑惑不解,脑袋里一团浆糊,怎么事情搞成了这个样子?他继续说道:“不管积墨是树还是人,麻烦你带我去见一趟!”
老人慢慢站起来,扔掉了烟头,摸着寻找自己的拐杖,陆东元这才知道老人已经失明了!“那你跟我来吧!”
老人走了几步看陆东元没有跟上,回头说道。陆东元跟着老人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走出了村子,又向村子北边的山上爬去。这老人明明已经失明了,却能在这巷子里绕来绕去,绝不碰壁地走,想来他是对这个村子非常熟悉了。山上倒是少了村子里的寒气,变得舒服了许多,不过走了有点久,陆东元都有些累了。前面的老人停下来,拿拐杖指了指前面说道:“到了!”
那是一颗非常茂盛的银杏树。在这深夜,它竟然莹莹地闪着灵光,扇形的绿叶欣欣向荣,直指天空。偌大的树冠像一把绿蓬大伞,摇曳生姿。陆东元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树,树干有几十尺那么粗壮。银杏树矗立在那里岿然不动,不骄不躁,像是一个安静的精灵。树叶在微风中窸窣做响,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香,这种清香让人放松了许多,总感觉十分的熟悉。陆东元走过去,他站在浓密的银杏树下,心中一阵阵悲伤席卷而来,为什么靠近了这棵树是感觉到阵阵寒意?他抚摸着银杏树的树干,却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种似曾相识,但又陌生的感觉。这种微妙的感觉让他像陷进了泥沼般不能自拔。“这就是积墨古树,一棵几百年的银杏树!”
老人倚在旁边的石头旁,似乎不敢靠近这颗银杏树。“那,一个叫积墨的女孩呢?”
“我说过了,我们这里没人再敢叫积墨了!”
老人盘腿坐在地上,拿出烟袋,颤抖地点上了烟,发出“呲呲”的声音,老人深吸了一口烟,烟让他回想了很多过去可怕的记忆,他轻轻地呼出,烟慢慢升起消散在空中。老人顿了顿,继续张开嘴巴说道:“我希望这个故事能让人传出去,可是从此却再没人敢进我们的村子。”
“三十多年前,我们村子也算是一个数一数二的大村。村民靠山吃山,靠银杏树吃银杏树。全村的人都凭借着这颗银杏树而活。其实当年这里有两棵银杏树,一雄一雌。那边的空地上本来是那棵雄银杏树。”
陆东元侧转过身,仍然抚摸着银杏树,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听这个老人讲故事,可是却有一种力量使他挪不开脚,确切地说,他想知道这个故事。老人又吸了几口烟,继续说道:“那棵雌银杏树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一棵!当年人们凭借着这棵雌银杏树所结的白果为生,全村凭此兴旺发达。可是时间越长,人们越来越不满足于此。人们的眼睛是贪婪的,如豺狼般饥饿难耐。”
“终于有一天,人们提出了想砍掉那个雄银杏树的的想法。可是当时村子里的人们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这两颗银杏树是仙物,不可亵渎,两棵树相依为命,如夫妻般相互依存,如果砍了雄银杏树,雌银杏树可能就不会再结白果了。”
“另一派认为,银杏树能千里授粉,别处的银杏树一棵也能结果实!两派争持不下,一直没有过多的行动。”
老人停下来,颤抖的手慢慢把烟递到嘴边,使劲吸了一口旱烟。“后来呢?”
陆东元轻轻地捡起地上的一片扇形的银杏树叶,放在自己的掌心。“后来?后来这样的争吵持续了几年时间,直到,”老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直到一个新的村长上任后,一切都改变了。那个村长当年三十岁出头,一身的改弦更章之气。为了能让村民更加服从他,他准备找一个好方法带领村民更加富有,于是他打算砍掉那棵雄银杏树。他觉得肯定有富商愿意买这棵好几百年的银杏树!”
“那一天,天色灰暗,像是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临,可能是老天爷都在警告着人们吧!但是人们贪婪的眼睛却看不见!全村所有的汉子都拿着斧头走上山去!人们的眼里冒着红光,像野兽一般可怕。有的人砍树,有的人看风向,有的人牵绳子,每个人都积极地出力,都想分得银杏树最好的木材。”
老人抬头,用那浑浊的眼睛似乎在看积墨古树,继续说道:“在那银杏树倒下的瞬间,天空骤然下起了暴雨,人们隐隐约约听见了谁在哭泣。可是没人哭泣啊,都在贪婪的笑着呢!”
老人停下来,捏紧了烟袋。陆东元忽然感觉心口阵阵的疼痛不止,就像自己亲眼目睹般真实,就连呼吸都让人感觉痛苦。“后来,”老人望着远方,“后来,连绵的大雨耽误了切割树木的时间。大雨一直不停地下,就这样一个小山沟里的村子,竟然意外地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雨。可那些贪婪的人们啊,还是没有任何的害怕,没有人因为这老天爷的无常而害怕。他们害怕的是没分到最好的木材。”
“没有一个人离开这个村子。可是一个多月以后,那棵雄银杏树竟然意外地消失了,就连腐烂剩下的一点木头渣子都没有。”
“从此以后,这个叫南乔的村子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那些砍树的汉子们都得了奇怪的病,全身如同刀削般难耐,最后他们纷纷自杀死去。每一个夜晚,村子都响彻着嚎哭的声音,这就是命中注定的报应。那个村长也失明了,神志不清……”老人哽咽了,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所以干枯的眼中渗出了浑浊的泪水。陆东元站在树下许久,站在那里听着,树叶窸窣的声音,不知为何,自己竟然会为这一个与他无关痛痒的事而感到难过?心里阵阵的刺痛那样真实,就像他就是那个被人砍倒的大树!黑暗中,他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水。“积墨古树现在还矗立在这里,提醒着我们犯下的罪过。据说她也有感情,村子里流传着一个传说:黑离离落榻,明晃晃恰分,缘与绿绮定,便见树积墨。传说这树伤心时,整棵树的叶子都会变黑,便得其名。南乔村的村名也是因为这两棵大树而来的!”
“那长久不修的大坝终于倒塌了。村子就像世界的尽头那样恐怖!没人再敢踏足南乔村了。妇女们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孩子,她们都变得异常,总是抱着死去的婴孩不肯放手。积墨从此也再没结过一颗白果。”
“这个村子早就被人遗弃了数十年了,年轻人,我希望你能将这个故事传下去,这个关于积墨的故事。”
老人缓缓地站起身,在石头上敲了敲烟灰,抬头望着黑暗深邃的天空说道。“对了,那棵雄银杏树叫绿绮!”
……陆东元躺在老人的石炕上,他睁着眼睛,看着房顶的横梁无法入寐。他不敢动弹,生怕这石炕承担不了他的重量而倒塌。老人就坐在门槛上抽了一宿的烟,烟的微光在黑暗中时明时灭。这个小屋子是没有门的,晚上的寒风瑟瑟逼人。第二天早上,太阳普照大地,但南乔这个村子仍然感觉不是很温暖。陆东元从石炕上爬起来,昨天晚上他似乎做了个梦,又好像没做,也不知道昨晚上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起来的时候发现那臭黑的枕头都被浸湿了!夜里他哭了?他不知道!他只记得在梦里有一个人一直在喊:我要成为人,成为人,积墨,积墨!老人告诉他顺着南边的车辙一直往外走,切莫回头,不管路上听见什么声音,看见什么奇怪的事情,只顾往前走,不要搭理,不要纠结,切莫回头。他做到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早上走到了傍晚,余晖落在他的肩头,终于在自己的村口看见母亲佝偻的身影。他跑过去,抱住母亲,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在母亲怀里抽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中堵塞难耐。“东元,怎么啦?是不是在徐淮城受欺负了?本来昨日傍晚回家的,怎么现在才回?”
母亲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陆东元慢慢平复下来,就好像从梦里回到了现实。回到家中的陆东元精神有些恍惚,明明就是昨晚上才发生的事情,怎么感觉那么遥远,就像是一场梦!他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一会给他送些茶水,一会给他煮粽子,他的心平静了许多。只是他手中那片银杏树叶一直在提醒他,那不是个梦,那是真实存在的!“娘,你知道南乔村吗?”
陆东元接过母亲给他剥好的粽子问道。“怎么又问起这个南乔?”
母亲眼光躲闪了一下,继续说道:“不知道!”
“南乔不是咱镇上另一个小村子嘛?”
陆东元继续问道。“你咋整天打听这些邪门歪道的东西?”
老母亲微蹙,并不耐烦,转移了个话题说道:“东元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在徐淮城可否有中意的姑娘?”
陆东元从思绪中缓过神来,回道:“母亲问这个做啥啊?”
母亲转身回道自己的房间,从炕底翻出一个木盒,木盒打开,又用手帕包了好几包,端到陆东元面前,打开是一串串铜钱,还有一些散银,木盒有点沉,陆东元慌忙地帮母亲接住。“东元啊,你这些年寄来的钱,娘都给你攒着了,还有点母亲卖豆子赚的钱,加上你这次回家给我的钱,不多不少有三十两了。”
母亲看着沉甸甸的木盒继续说道:“东元早就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娘现在也只剩下这一桩心事了!你看看钱够不够置办点彩礼,若是不行,娘去再借一些!”
“娘!”
陆东元叫了一声,眼角湿润,他本来看着木盒的钱有一点生气,可这次他没有再发脾气,是啊,他是个人,他还有母亲,需要结婚生子,他干嘛执着于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陆东元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回头笑着对母亲说道:“娘,等我这次回徐淮城,也想要早日成家,让你过好日子!”
母亲走过去,摸了摸陆东元的后背,看着眼前这个精瘦的孩子,忽然感觉他长大了!……陆东元站在路边等那辆马车,等了有两刻钟了,仍不见马车驶来。一般这个时辰马车早就应该来了。他心中明白了,从此以后可能再也搭不到那辆马车了,再也见不到积墨了!他摸了摸包袱,包袱里还有着要送给积墨的淡绿小衫。陆东元轻轻呼了口气,朝着南边的路走去,希望能在路上碰到其他顺路的马车吧!长日之下,两侧草丛鸟虫作响,就像陆东元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一样,人间万象,莫不过是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生老病死。他抬头看了看晃眼的太阳,擦了擦额间的汗珠,便继续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