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猜到此人意图,木香侧身拦道:“走吧,我与你们去衙门。”
又转头向赵明枝躬身道:“姑娘且先回家,不必挂心,我去去就来。”
她气定神闲,似乎去衙门是一桩丝毫不值一提的事。 先前还远在均州时,因傅大与胥吏勾结,李训全无防备之下被衙役带走,如此都能安然脱身,还将陷害者反送进监牢。 而今就在他经营多年地方,木香又这样言语,赵明枝一个外人,便不再纠结,依言让开,由她去了,自己则是径直回府,着人请了冯管事过来。 她将方才事情来龙去脉说得清楚,才道:“此时木香已是跟去衙门,也不晓得什么情况,我怕她吃亏……” 冯管事听说除了木香,还跟了两个镖师过去,便道:“赵姑娘只管放心,今次本来是我们有理,到哪里都不怕的。”
说着又招来一人,交代了几句,等人走了,才又道:“这阵子藩人在城中搅风搅雨的,也合该好生整治。”
说完,却是问道:“早间就听得一句姑娘要去寻兵器,也不晓得眼下买到了么?”
赵明枝摇头道:“本要再看看,谁知半途出了意外。”
那冯管事便道:“木香去了衙门,多半要晚间才回来,外头又地滑天冷的,不如还是在家里挑一挑,实在不行,我再着人去外头找,总归不叫姑娘空手上门拜客。”
说着转去门外招了招手。 不多时,几个从人就抬着两个大箱子进得门来。 那箱子一打开,里头大大小小全是锦盒,锦盒之中或刀或剑,或长枪、战戟、长短斧头、钩、鞭、捶等等,应有尽有。 赵明枝自认不算孤陋寡闻,照旧有许多不认识的,一时看得眼花缭乱,尤其见得当中一个长长木盒装的武器似枪非枪,像斧非斧,其形极长,半边锋刃,头顶处圆锤形状,又焊有许多铁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冯管事的察言观色,便使人把那木盒取了出来,道:“姑娘看上这一杆了吗?”
赵明枝摇头笑道:“正因不认识,才来仔细看看。”
“此物为马槊,其余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只那钢是为精钢,重得很,给主家少时拿来自用,那廖将军未必使得动。”
说着又给她介绍起其余几样兵器来。 赵明枝原还没有察觉,此刻两人离得近了,才见到那冯管事左边手掌只剩两根手指头,一旁站着的几人,其一一边耳朵不见了,另有一人右臂空荡荡的。 堂中几人,竟是个个都身有伤残。 她心中许多疑问,却只做不见,刚按得回去,正仔细听冯管事说话,不想门外忽然有个小厮隔门禀道:“冯管事,外头来了几个人,说是想要面见……” 他口中说着,打了个磕绊,抬头去看赵明枝:“面见……赵姑娘……” 赵明枝不免愕然,却又生出一二分警惕来。 她初到京兆府,并不识得任何人,谁人能找上门来,还要同她面见? 难道是玉霜? 可以她那伤势,哪里来得了这样快? 况且也不应当晓得自己此刻所在才对。 她便问道:“来人姓甚名谁,哪里来的?可有帖子?”
那小厮忙递了张拜帖过来。 赵明枝接到手中,见得上头落款姓陈,又是个闺中女子,脑中想了一圈,更是莫名,拆开一看,只见那拜帖竟是来自路走马承受公事陈岩女儿陈元娘,说是自己有事相商,想要一见。 赵明枝看了两遍,越发觉得困惑,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道:“那走马承受公事陈岩……我记得他原是宫中黄门,如何生了个女儿出来?”
因那帖子里头也没有什么私密言语,她顺手就递给了冯管事。 对方接过之后,略扫一遍内容,道:“赵姑娘有所不知,此处山高皇帝远,陈公事又能直通内廷,多年下来,不知攒了多少银钱,因不能有后,早从族里接了一儿一女在身边养,还认了一个义子,听闻是个学生……” “那学生是不是姓褚?”
赵明枝顿时想到自己在古玩铺中零星听到的几句,又问道,“陈公事同藩人走得近么?”
这话一问出口,不但冯管事脸上露出不屑表情,旁边几人也个个撇嘴。 “哪里才只走得近!”
冯管事鄙夷道,“不晓得的,怕是要以为城中来的那些藩人是他生的种!”
“本来节度想着把人压服后,赏一二小官也就差不离了,那陈公事唯恐自己显不出来,便想拉拢藩人抬高自己身价,也不晓得上了多少折子,硬生生……” 冯管事说到一半,忽然醒得什么似的,忙把此事掩了,岔开道:“外头传的也不知真假,左右朝中来的,不管走马承受公事也好,转运使也罢,从来没一个好东西,索贿威胁就算了,暗中勾结藩人,私下还敢收狄人银钱。”
他一起了头,就止不住同赵明枝抱怨道:“从前有一个胆子最大,为人最恶,已经被人撞见收了狄人重金贿赂,还要反咬一口,毫无畏惧之心,嚷着要回去写奏报,也就是仗着朝中忌讳西北,才空口胡说!”
赵明枝立时问道:“此事当真么?还是外头瞎传的?那人是谁?后来如何了?”
从来外贼易防,家贼难防,眼下好歹还有西北作为间隔,若是京兆府中官员里生了奸人,在这关键行那背叛之举,若有万一后果,后头所有打算,便将落空。 冯管事还未说话,后头就有个从人插嘴道:“哪里有什么瞎传!当日我还在营中,我那一队正好被抽去领这项差,亲眼目睹,怎还会有假!”
赵明枝闻声望去,却是那没了右臂的。 此人继续道:“那个官姓钱,是京中安插过来做转运的,结果把秦州布兵画在图上,全给了兴庆府来人,我们人赃俱获,对面那狄人见势不妙,自拿刀就颈,他便再不肯认,还要说我们构陷。”
听到此处,赵明枝哪里还有不知。 她来时自吕贤章口中听说过此事,但说法全不相同。 朝中都传言那官员是与裴雍一跋扈手下起了争执,才给乱刀砍死。 她犹豫一下,复才问道:“那姓钱的官,说的是转运副使钱纲么?”
那人一愣,当即点头道:“赵姑娘怎的知道?”
赵明枝只得道:“京中多有西北传言,都说是从前曹……曹节度心有反意,裴雍……裴节度与其狼狈为奸,因被钱纲察觉,裴节度便纵容手下酒后把人给灭了口。”
一时屋中人人发出嘘声,七嘴八舌插起话来。 “夏州那个早看我们西北不顺眼了,看裴节度更是眼中钉一样,他们哪天不泼脏水才奇怪吧?”
“这哪里才只泼脏水啊!压根就是颠倒黑白,也忒不要脸了罢?”
“还灭口?节度当真要灭谁的口,怎会叫人察觉,保管让他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京城人那样没见识么?”
“忍这许多年,当真以为西北是软柿子?再逼得紧些,还不如当初就反了呢!”
“莫要瞎说,我儿还要科举的!”
“反了节度做皇帝,你儿在京兆府科举,难道不好?”
“我倒是不怕,只节度若肯反,也不是节度了……” 眼见众人越说越不像,那冯管事咳嗽一声,其余几人才醒得过来,连忙闭嘴站直。 赵明枝便指着那拜帖道:“我同那陈公事并不相识,只今日好似遇得他那义子,姓褚的……” 冯管事便道:“我们只是开镖局的,一向同衙门打交道,那走马承受是朝中遣来的人,平日里没有相交,姑娘若是想认识个新人,见一见也不打紧,若是没兴趣,我把人打发回去便是。”
赵明枝听得一愣,问道:“那陈岩虽无实权,却手眼通天,不见真的不要紧么?”
冯管事摇头道:“这种宦官,离得远些未必不是好事,我们又不是官,自然不要紧。”
却又补道:“还是看姑娘自家心意。”
赵明枝思忖片刻,又看堂中几人,最后再看那冯管事,复才道:“那便不见了。”
冯管事当即松了一口大气似的,匆忙让人持了帖子去回。 赵明枝看得若有所思。 果然这日天还未黑,木香就全须全尾回来了,只说衙门收押了那藩人,择日待审云云。 然则还未等赵明枝多问几句,忽听得门外一阵匆忙脚步声,等抬头一看,却见一人拿袖口擦着头脸上大汗,大步流星自院门往里走,口中远远便叫道:“小赵,二哥说你要见廖勉,喊我来接你过去!”
却是卫承彦。 他走得近了,看着角落漏刻,道:“正好快到饭时,我着人摆了席,此刻就走罢,有什么话,席间好同他说!”
赵明枝听得那一声喊,头上也忍不住冒出汗来,忙道:“且叫我换一身打扮再来。”
卫承彦上下打量她一眼,道:“这不挺好么?还换什么?”
又道:“怎的,见我同二哥时不见你特地打扮了,见个外人,反要给他扮猴儿?哪有这样道理!”
又不住催道:“快走快走!吃了饭把话说了就赶紧回来,耽搁久了,二哥又要说我做事上蹿下跳的,再安排一堆东西下来磨性子,不教我有空找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