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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裴雍抓着手中缰绳,只觉得阳光和煦,微风轻拂。
他反问道:“我要什么名节?”然而话音未落,面上已是不自觉带出笑来,只拿眼睛去看赵明枝。 赵明枝笑着看他,却是不再说话,反还慢慢退后半身。 裴雍不再追问,更不做多言,也打马往外远了半步,只是走不了两步,就要转头去看车厢内赵明枝几眼。 不多时,马车仪仗便在一处空地停了下来。 彼处早站了不少人,先有耋老,又有几个妇人,俱都静立等候,远远望见公主车驾,赶忙上前相迎。 赵明枝见其中有几个熟面孔,仔细一问,果然是上回来寻邹娘子时见过的,尤其边上那一个姓邓,正是先前帮忙领路去邹娘子家的邓娘子。 两边见礼之后,赵明枝对众人温言抚慰一番,又问几句流民营中境况。 那领头的是和邹娘子同乡的一名里正,他先一一做了答,才在前头引路往营中行逛一圈,介绍房屋、道路等处。 赵明枝跟着一路走,听其细细解说,时不时就其中疑惑之处问几个问题,路过某些大门敞开人家,偶尔还会上前敲门,进去寻人探问一番。 她今日本来就是去下田劳作的,并没有刻意做什么打扮,此时特地将帷帽取了,露出脸来,头发只简单挽了个小盘髻,衣青裙白,玄色布鞋,极素之下,倒显得五官姝丽至极,相貌更艳。 又因她身形纤秾得宜,肩削腰纨,行走时仪态端曼,站定后又亭亭玉立,以赏心悦目四字,犹不足够形容其美。 赵明枝容貌太盛,一旦着妆,往往令人不敢轻易接近,今日全不施粉黛,又温言细语,眉目温柔含笑。 她气质本就亲和,再兼言语真诚,一应关切与担忧皆是发自内心,无论问话也好,回话也罢,没有丝毫居高临下,哪怕短褐穿结、周身泥点者与之相对也不觉窘迫,更无局促。 流民也不是没眼睛的,有机会和赵明枝说话的自不用提,哪怕离得远的,也能从她行动间看出些许端倪来。 刚开始时还只有零星房屋门户洞开,留守在家的也多为老弱,见得赵明枝进门时全无准备,几乎都是惊呆的模样,等反应过来之后,才慌慌张张操着一口浓浓乡音的官话同她说话,又激动又热情。 等到后头,也不知是谁人出去传了消息,路上匆匆赶回家的行人络绎不绝,还要特地避开赵明枝这一群人,在各处小道穿梭。 未久,几乎家家大门都大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站在门外看热闹。难得的是虽不至于秩序井然,却少有贸然上前的。 诸人逛了小半个时辰,里正估计着时辰,也不敢多耽搁,就要把赵明枝带回了邹娘子家。 眼见他们掉转回头,前边早站在门口翘首以待的人次第发出遗憾的声音。 赵明枝闻声回首,冲着远近人群点头示意,又微微一笑。 她生得实在好看,笑起来时一双眸子如弯月,整张脸更为灵动,连鬓角处被帷帽带得翘起来的一缕头发都翘得恰到好处,那笑容中还带几分赧然与为难,仿佛在为自己不能在这里多做停留而抱歉。 众人声音顿止,一时左右鸦雀无声,只顾着盯着她看,不少人甚至油然生出怜爱,犹如见了自家最亲近晚辈,只觉得不当做此为难,又不由自主跟着笑了起来。 有个老妪站得距离赵明枝只有两三丈远,几番张口,终于忍不住出声叫道:“殿下,明日来我家做客吧?”
她也不用赵明枝答话,立时又道:“明日不得空,后日也成啊!要是都不方便,左右老婆子天天在家,你打发人来说一声就行,我旁的不会,眼下正是开春,那春笋脆生得紧,我从小惯包笋蕨扁食,皮薄馅香……” 她还要再说,不少人都发出善意的哄笑来,个个跟着叫了起来。 这个喊道:“我爹炸的酥鱼香脆,来我家吃一顿!”
那个嚷道:“来俺家罢,俺家蒸的炊饼最喧软!”
还有些离得远的,那乡音太重,叫人都听不清楚究竟说了什么。 一时间人人都来凑趣搭一嘴,满场都是笑声。 赵明枝对那老妪含笑欠身道:“将来得了闲,再来讨您一碗扁食吃!”
老妪连忙点头,却十分不放心,眼见赵明枝就要走远,又追出来问道:“几时才能得闲?”
众人又做大笑。 赵明枝站定问道:“阿娘哪里人?”
那老妪道:“我跟着女儿女婿打河间来的。”
赵明枝收敛面上笑容,站直身体道:“将来当能有回乡那一日,届时我再来送行。”
话音才落,那老妪早呆立原地,良久,好险没有落下泪来,言语间竟有哽咽音调,只道:“承贵人吉言……” 语毕,却是背转过头,用手把面上乱抹,再转回来时只有双目发红,脸上又重新挂起笑来,道:“我才在后头养了几只鸡子,等贵人那日再来,想来鸡都肥了,到时候拆肉出来,拿鸡骨头炖汤,给贵人做一顿鸡汤扁食。”
赵明枝十分郑重点了头,才同那老妪与其余人挥手作别。 回到邹娘子家已经是一刻钟之后。 刚靠近大门,就有个半人高的小子跑着过来上前招呼,原是邹娘子家的儿子,小名唤作小武那一个。 他口中先叫一声“贵人”,又道:“俺娘已是把桌席摆好了,正等您跟裴将军来!”
小武额头还有汗渍,脸上红彤彤的,又喘着气,一看就是才急急被叫回来的。 他说话时先看赵明枝,说完却又忍不住拿眼睛去瞅后头裴雍,眼睛里的景仰藏都藏不住。 “辛苦你们久等了。”
赵明枝笑着应了一声,跟着往屋里走。
邹娘子家是才修造过的,她和其余几户人家同住一个小院,分得了一间两进厢房,厨房、厅堂不大,乃是公用。 赵明枝一进门,就见厅堂正中放了一张大桌,把屋子都填得快满了,那桌上盘盘盏盏,有菜有肉,有汤有酒,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居然凑出了满满一桌。 邹娘子早在桌边站着,见赵、裴二人过来,局促地往衣摆上擦了擦手,道:“都是些忒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请殿下见谅,也请裴节度见谅。”又忙道:“席已是布好了,这边就坐罢?”
她口中说着,那手都伸到一半了,却又忽然犹犹豫豫去看裴雍。 ——按理,当由公主坐主位。 可这一位节度手握兵权,听闻行事也跋扈得很,邹娘子怕分了主次,反叫此人觉得丢了面子,索性把那借来的桌子挪了个角,不分什么位置。 只是眼下就要落座时,她又觉出了一个麻烦——究竟当是先请殿下落座,还是先让裴官人就座? 邹娘子还在迟疑,就见那裴节度已经径直朝着主座而去。 一屋子人都做发愣,没来得及反应,裴雍早把那交椅拉开,又退让半步,去看赵明枝。 并不用他半句言语,赵明枝就缀在其后上得前去,顺势落了座。 两人行动间宛如演练了无数次,既默契,又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