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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赠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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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雍没有当即答应,也不做拒绝,只道:“以你现在气力,要是手持刀斧上了战场,能杀几人?”

  小武抱着陶壶,张口结舌,实在没办法给出答案。

  以他此时年龄、气力,若是真上了战场,显见是白送死的。

  他强自壮胆道:“真叫俺进了营中,必定用心演兵习武。”

  裴雍又道:“若你此时已经年满二十,在营中习武三月,再持兵械去战场,那时能杀几人?”

  小武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未久,已是咬牙道:“别人能杀几个?俺拼了性命,也总能比他们多杀两个!”

  裴雍不置可否,又问道:“若是你年满二十三,被选入精锐骑兵营,与骁勇善战同袍一起结了杀阵,你能杀几个敌寇?”

  小武顿时连呼吸都更为急促,人也站得更直了,仿佛脑子里正想到自己骑在高头大马,持剑把弓,箭即之地,尽是贼寇鲜血。

  他大声道:“能杀很多,也许能杀二十个!”

  在他眼中,若是一人能杀二十个狄贼,便是死也无憾了。

  裴雍又道:“你一路立功,熟知道路军事,朝廷指给你一支百人兵马,你能杀几人?”

  小武茫然站立。

  他小时候也跟同村伙伴拿泥兵对过“战”,但那只是玩乐,此时被裴雍做此发问,只觉已经超出他脑子里能够想象的,想要回答,又怕说错,根本不敢轻易给出个数字来。

  只是裴雍也没有真的要他做出确切回答,继续问道:“你青云直上,熟读兵法,多经战事,通晓战略,手中握有兵马一万,对上狄兵两万,你能杀几人?”

  小武已是连嘴都张不开了。

  裴雍淡声道:“开朝时太祖皇帝以兵一万,大破敌兵八万,得首级四千余,俘虏近万,伤敌无数——再给你做选,你愿此时上阵持刀斧劈砍贼寇,还是将来读书习武,再做投军?”

  小武无措得很。

  他又想选,又不敢选,深怕选了前者,被认定好高骛远,又怕选了后者,给看成胆小怕事。

  裴雍道:“以你年龄尚不够投军,但既有如此志向,当从今日开始好生筹划,等你年满二十,自己便能去投营。”

  “若是你将来身高能过五尺六,五十步外可以射箭穿杨,当可入选神勇军,亦有机会早日领兵杀敌。”

  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上阵杀敌也不能单靠勇武,能认识道路、知晓地理、认识气候的,才能依势而为,会兵法、懂算术,才会安排队伍行军,筹备辎重补给——要是粮草不够,便给你百万兵马,难道饿着肚子能走得动路,杀得动敌?”

  小武虽是听得似懂非懂,却也知道对面人口中算术、兵法不是轻易能会的,他仰头问道:“俺怎么才能学那许多本领?”

  裴雍道:“能识字,知句读,能作万言书,才能读《缀术》、《缉古算经》,学《九章算术》,认《天官书》、《天文训》、《授时历》以观星象气候……”

  “要想出挑,自然还要擅骑善射……”

  才听着数了几样,小武眼中光亮已经逐渐灰暗。

  都说穷文富武,但哪怕是能去学文的,又哪里真穷了?

  穷到他如今份上,连吃饭都不舍得多吃一口,放到一个月前,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饿死的。哪有闲钱去买纸买墨,更出不起束脩。

  至于所谓骑马射箭,更不用多想了。

  他把着壶,气已经丧了一半,只终究不肯全然放弃,原地站着不肯让开,又转头去看赵明枝。

  赵明枝不做言语,举起手中杯盏,将其中豆儿水一饮而尽。

  小武不知怎的,忽然福至心灵,抱壶向前走到裴雍面前,将那壶高举起来看,道:“请将军给俺指条路罢!”

  裴雍没有说话,安静了一会。

  那粗陶壶大肚高身,里头还装满了大半壶豆儿水,沉甸甸的。

  小武本来年龄不大,气力也不足,这一向饥一餐饱一顿的,臂力更小了,举起来那壶子很有些费劲,那胳膊都打着颤,但始终没有将陶壶中途收回。

  屋子里的人都看出了些什么,人人屏住呼吸,没有一个敢出声。

  过了片刻,裴雍才将桌上杯盏挪到了桌沿上,又用食指轻轻敲了一下桌边。

  小武心脏跳得极快,耳朵简直都要听到那胸腔里的“砰砰”声。

  他连忙上前抖着手把那陶壶放下,小心翼翼给桌面空杯盏倒满一整杯。

  裴雍举杯满饮,又将杯盏重新放回桌面,看着小武道:“将来你若能得中两榜,仍有心投军,我自将请旨向朝中讨要,若能得中武举,我亦会将你收入麾下,至于为兵还是为将,却要看你本事了。”

  他要求这样高,或要文举,或要武举,叫一桌人都发出低低叹息。

  对于寻常人家,不管文路还是武路,都难如登天,这同直言拒绝又有什么不同?

  裴雍没有理会旁人反应,又道:“殿下正使国子学办启蒙书院,无论年龄、来历,只要家中有人认了田,或是应征入了城防军,或是正应卯修城砌墙,家中子弟也好,本人也罢,那书院来者不拒,都能入学……”

  “你既有志向,正当好生向学,不要辜负了殿下心意。”

  这话一出,不独小武又惊又喜,便是那对面坐着的邓娘子也发出一声惊呼,巴巴去看赵明枝。

  邓娘子有二女一儿,儿子虽然小,女儿却都已经懂事了,要是能识几个字,再学一学算数,哪怕去外头铺子里给人使唤都能多得几个铜板,总不至于同她一样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赵明枝见众人尽数看向自己,便做应声点头,道:“我前几日已经差了人去城内城外各处筛选屋舍,等定下地方,会从国子学、后宫两处各选男女先生充任教授……”

  “徐州战事未歇,城中兵力十分不足,除却启蒙书院,我也有另设修造队的想法,至少叫现在民伕、城防军抽身半数出去,至于缺的人手,我想自女子中征选,每日分几个工时,按工时发给酬劳——虽不晓得行也不行,总归可以一试。”

  “等先筹出一支备用队伍,选出带头人,我也在她手下,每日当差一两个工时……”

  赵明枝口中说着,已是看向邹娘子,道:“前次娘子说过在老家时曾经自己修造过房屋,砌墙垒土,不在话下,到时也要娘子同今日教我种田一般,再教垒砖才好。”

  又笑道:“虽是个笨徒弟,只盼莫要嫌弃。”

  她之前虽隐约透露过或许会有差事变动,却从未像今日这样说得清楚,邹娘子急急点头,又摇头道:“殿下哪里笨了!”

  又道:“您且放心,俺虽比不过那些壮勇,若有办法换出银钱,憋也能憋出力气来——像俺这样的妇人不知有多少,就算一个人抱不动石头,俺们三人五人一起抱,哪里就比旁人差了?”

  “要俺说,有些人看起来力气大,其实做事时不如俺们踏实仔细,还常有偷懒的,也不如俺们好管,大家各有各的好处,真就未必输了……”

  不待她说完,对面邓娘子并一个老妪已经连连点头抢着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他们未必人人力气大,却十个有五六个要偷懒……”

  一旁的里正听她们越说越不像,连忙咳嗽了好几声,才把滔滔不绝几人话头止住。

  赵明枝随后又说了几桩设想,譬如她还有打算在流民营中增设居养院、慈幼庄,前者收容老弱病残,鳏寡孤独,后者收聚小儿,不但会收入失怙失恃的,要是父母实在不能管顾小儿,每日只要交给若干银钱,便能把幼儿送入院中暂坐看护。

  这些事本该由衙门牵头,只是腾不出空来,便拟先由她自出银钱,选出得力妇人,且看将来能否维持运作。

  这几样事情才一提出,桌上个个都高兴不已,你争我抢地搭腔献计。

  ——谁家没有老人小孩?

  这些都是真正利益攸关的,做得越好,做得越细,大家得的好处自然越多。

  此处房屋本就墙薄,又兼门窗大敞,从外头看进来不仅一览无余,离得稍近些,里头说什么话都一清二楚。

  众人在屋中吃饭,本来外头就远远近近围了不少人,只是碍于有护卫围着不敢走近,此时听得里头谈论居养院、慈幼庄,外人围得人却是越来越多,挨得也越来越近,甚至还有人忍不住隔门隔窗插起话来。

  因得了示意,护卫也没怎么拦人,说着说着,这小小的房屋中早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见在场人人都上心得很,赵明枝索性招了外头宫人过来拿纸笔一一记录,准备等回去之后再仔细研究。

  一桌席吃到后头,已经无人记得去劝酒劝菜,眼见日影稍偏,已经到了未时二刻,木香连番进来提醒,赵明枝也知道后头另有要紧事情,才匆匆起身告辞。

  而此时那邓娘子坐在赵明枝对面,忙举了手边一个大盖碗过来道:“贵人,这是我自酿的醪糟酒,酒味虽足,却不怎的醉人,最好拿来做酒冲蛋的,昨日送进城里卖,才一晚上就卖了半大缸子。”

  口中说着,不知从哪里寻摸出一张布来裹了那盖碗,又亲送到赵明枝面前,道:“贵人带回宫里,一日……”

  她说到此处,却是又住了口,又去看一旁木香,转而将那盖碗送去木香手边,道:“姐儿,烦劳帮着捎带回去,夜晚记得叫人搭手烧个火,把这醪糟兑水煮了,拿那鸡蛋,要是没有鸡蛋用鸭蛋也成,或筷子搅散了,或敲个整的进去,煮的半熟不熟给贵人吃了——十分补身子。”

  又道:“贵人白日要去种田,过一阵子还要去修墙垒砖,后头不知还有多少事情,算一算年纪,其实比我女儿大不了多少,哪里禁得起这样熬……”

  木香何时见过这样架势,本来要伸手拦拒,被邓娘子把盖碗塞到手里,放也不是,拿也不是。

  而有了她起头,桌上一个个也开始从怀里、地上掏东西。

  不仅他们,本来围在此处的流民也急忙各自赶回家,又有早做好预备的,将仪礼就收在身上,此时也要跟着来献。

  眼看这架势十分不对,护卫们急忙聚了过来。

  赵明枝便先伸手接了那邓娘子手中盖碗,道:“多谢这样好东西,我自收了,今晚就冲煮鸡蛋来吃。”

  又看向其余人道:“以后再见面的机会多得很,总有叨扰大家的那一日,实在后头有事,今日就不多留了。”

  语毕,她搂着那盖碗在身边欠了欠身,顿时惹得无数人匆忙跟着回礼,也有后头不知发生什么的,见前头人行礼,自己也跟着行礼。

  众人作揖的作揖,拱手的拱手,福身的福身,人人只顾认真回礼,却又各行各的礼,全不相同,乱作一团,叫一屋子内外气氛难以言说,若只说是凝重,其中又多了几分理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一行人从营中出来时,一路走,后头人就一路多。

  他们远远跟着,也不凑上前来,唯恐挡了道路,却又不肯离开,仿佛一定要目送公主仪仗走远才肯散去。

  赵明枝不敢再做耽搁,忙坐上车驾,又扬手与众人挥别。

  邹娘子一行自是跟在一旁送别,其中那小武却隔了几步,不远不近缀站在裴雍身后。

  裴雍先还视若无睹,等见得赵明枝上了马车,又确认那车夫就位,其余地方一应妥当,复才牵了自家马儿缰绳,也不上马,却是忽然转过头去。

  “小孩。”

他道。

  小武反应过来,急忙小步跑上前去。

  裴雍道:“我出身与你相仿,祖辈世代在乡间务农,生父早亡,五岁时我牵绳放牛,引柳枝赶鸭,看着山上各家墓碑上字迹当做样帖,囫囵识记字画,又用手沾水涂石,作为临帖。”

  “我一样也无钱给付束脩,先时每日天黑便起,将家中事情做完再去先生家送柴担水,洗衣做饭,只求能在堂外旁学……”

  他只几句带过,又道:“后来得入书院,同窗者多有世家子弟,自小学六艺,尤通骑射,我差之甚远,便自荐文章在知县案上,只求借他所藏《武经总要》,又用他名帖访工问匠,自学造弓削箭……”

  “等熟知了弓箭构造,知晓是由何处发力,何处承力,我才再学引弓射箭,果然比之常人更胜三分……”

  寥寥数语,把小武听得眼睛都直了。

  说到此处,裴雍顿了顿,道:“我今日见你,如同见到从前自己。”

  得了这句话,小武忍不住仰头叫道:“将军!”

  裴雍淡淡应了一声,翻身上马,勒马又做回身,最后道:“再会。”

  简单两个字,仿佛说了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当天晚上,邹娘子家来了两名西营兵士,送来一把弯弓,两本书册。

  领头那名兵士指着弯弓对小武道:“节度特地交代,这是他少年时按着书上图样做的第一把弓,一直随身带着,今次赠你做个纪念。”

  另一人则是递过书卷道:“这是节度从前手抄,你若要自家学做弓箭,不妨拿来做个参考。”

  小武接过弯弓,捧着书卷,只觉得心中那把火轰的烧得更旺,叫他心肝脾肺、眼耳手脚全数发起热来,仿佛一下子就有了用不完的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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