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和妈李徐氏给他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我儿子不能出河工。”
李徐氏这名字,搁今天稀奇,那时却很普通。清朝以前,绝大多数女子出嫁后,正式姓名就是夫姓加个“氏”,或者在夫姓后加个父姓,再加个“氏”。这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一个体现。民国时代,也提倡过男女平等,但那是一阵风,蜻蜓点水,小娃娃搔痒,30多年也没收到大效果。40年代末,新政权才与土地改革同时,全面实行妇女解放,提倡妇女起属于自己的新名字。但有少数女子仍然喜欢旧的。好像一颗摇动的病牙,虽然不顺溜,要拔掉却还舍不得。大李庄除李徐氏,还有另外七八位中老年女人便是。这是旧意识有形式的残留。还有无形式的残留,像铁树生根扳摇不动,像彗星尾巴拖得很长。当然,表面文章与实际未必一致。在家庭,李徐氏能做大半个主。这时,建民问李徐氏,“你儿子为什么不能出河工?”
她答道:“照你说,工程要两个多月,挑重担子,爬高上低,大锅饭还没什么油水,住又没房子住,天寒地冻,我的伢子吃不消。”
她不便出口的话是,如今,靠着土改分的田地,一家大小日子过得油光水滑,不愁吃不愁穿,坛子有余米,柜中有余粮,箱子里有余钱,何必再去受那个罪呢?万一做伤了一个,岂不是终身的累?建民反问:“人家能吃得消,他们为什么不能?”
“我不管人家,我家情愿不要吃这个大米。”
“大娘啊,你家有3个儿子成年了,一个不出,说不过去。按照比例,差不多10口子就要出一个河工,你家12口子,肯定要出一个。”
李徐氏已48岁,生育8个子女,还无法罢休,自家肚里又存了两个月的“货”。加上一个老人,一个怀孕的大儿媳,眼下一家是12人,明年就要变成14口。她将跟儿媳妇一前一后追赶着坐月子。这时,二儿子李惟和从屋内走出来,笑着对娘说:“不是跟杠房基差不多吗?我能吃得消。”
他想的是,大哥结婚了,三弟还嫩,他最应当去。去年,他家砌3间新房子,前年冬天就从自家水田旁边干涸的沟里取土,父亲挖锹,弟兄3个挑泥,连续5天,杠成了房基。有过这个体验,他觉得自己能胜任挑河。再说,近几年挑稻捆、麦把上场、挑人粪、猪粪下田,也干过不少。建民趁机说一声“好”,离开了。他通知完各家返回时,一弯斜月高高地悬着,月亮后面是蓝幽幽明净亮丽的夜空,路面清晰可辨。明天笃定是个好天。他的心情却跟天色一点也不和谐。一圈下来,自愿报名出工的只有七八个,这让他第一次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他有些想不通,政府发大米吃,干好了还有节余,冬闲也是闲着,一些乡亲家庭生活还有困难,怎么就不肯拿力气换粮吃呢?他家没有院子,坐北朝南三间茅屋,西间有锅灶,住着父母。锅屋西墙开小门,外搭一个披屋,住着18岁的妹妹建秀,12岁的弟弟建华。他和妻子宗桂英住东房。他有4个兄妹早夭了,不然,按照本地人的话,夜里要把人贴上墙才行。他走到门口,见家里还是猪八戒招亲黑灯瞎火,就大声发问:“桂英,还不点灯啊?”
宗桂英是春分前怀孕的,现已腹如肉鼓,行走摇摆带有企鹅的风度。她和弟弟听见他的声音,都答应说:“娘早就拿住洋火(当时靠进口)等你了。”
那时,家家还用难得点一阵的食油灯盏,极少人家有洋油灯,带玻璃罩子的灯更加罕见。建民有一只公家的马灯,从胜我手上接收过来的,只有夜晚开会才点一阵。公家每年只给2斤洋油计划,金贵,家人不敢动用。包成珍点亮老爷柜上的豆油灯盏,回头看看,却不见建民,到门口张望,听见他在先礼二爷那边说话才放心。她把灯盏端到堂屋西墙壁的洞里搁下,拔下头簪拨了拨灯芯草,让灯光照亮锅屋和堂屋两边,就上锅装晚饭。墙洞上端被油烟熏出三角形的黑斑,一望可知这里是油灯的地盘。桂英也要上锅屋帮忙,被建秀挡住:“嫂喳,你不要轧在这边,们万一碰着你,我哥能饶过人吗?老老实实陪你公爹坐着去。”
母亲嗔道:“丫头嘴没刮拦棒,哪家有媳妇陪公爹坐的?”
说着却自笑了,一边往碗里盛胡萝卜粥。包成珍说的媳妇,专指儿媳妇,跟北方也不一样。这里男人称自己的妻子则叫伢子妈,家内头,那口子,或妈字前面缀个孩子的大名、小名,或直呼其姓名。不带姓会被认为过于亲热,不稳重。也有当面省略为一个字“喂”的。这样叫的通常是结婚没几天,脸皮薄如轻纱的年轻夫妇。先祁叫妻子就是“建民妈”。他老老实实地守着常规,独自坐在八仙桌对门的上席,顺手揭去盖篮,把中晌吃剩的半瓦盆茨菇熬咸菜,移到桌子中央。表面上,或是礼节上,他是一家之主,实际主事的却是妻子,但大事总是让建民两口子说了算。农家小门小户,没有旧时代大家族森严的规矩。建民进门的时候,感觉轻松了许多。刚才二爷答应参加村民代表会,帮他动员,还说去请文道太爷出席,有他老人家助威,事情可能更顺溜。他随口问桂英:“站门口做什么?”
桂英微笑说:“等你呀。”
他低声叮嘱:“往后不要等我,要等就坐着等。”
然后叫声爸、妈,上了桌,拿起筷子就动手,含着食物又解释一句:“马上要开会去。”
一家人喝粥、咀嚼萝卜咸菜声响起一片。微弱的灯光里,每个人的面容,都在粥的热气和暗影里朦胧着。建秀忍不住打破食不言、睡不语的老规矩,小声问建民:“哥,听你跟惟耀谈报名出河工的话,他答应了?”
建民埋着头大吃,只在鼻腔里“嗯”了一声。“还有哪个报名了?”
建秀脸上泛起红晕,但没人注意。“还有惟宏、玉武他们。”
妹妹立刻接道:“哥,听说要女的做炊事员,我想去。”
建民忍不住笑了:“你想做我的累赘啊?”
建华趁机报复平时会管他的姐姐:“你能去我也能去喽!”
众人都发笑,严肃的父亲也咧了咧嘴。建秀瞪了弟弟一眼,转脸望着哥哥:“听二爷说,丁二娘去做炊事班班长呢,我跟着她保证做得好。”
建民停住筷子,露出疑惑的表情:“二爷怎么晓得丁二娘去烧饭的?”
觉得腿被妻子碰了一下,便不再吭声。母亲却接道:“好带就带你妹妹去,也能帮你洗洗衣裳。”
建民只好表态:“没有旁人要去,妹妹就算一个吧。”
父亲忽然冒出一句:“实在凑不齐河工,就把我也报上去。挑百十斤的担子我还不在乎。”
建民明白,父亲想用自己的方式助儿子一臂之力,不禁心头一热,说:“有我,还能叫你50出头的人去挑土方?那要我这个儿子还有什么用?”
母亲问:“你也跟着挑吗?”
儿子又笑了:“村长又不是‘官’。乡干部才不分土方呢。”
“那你要悠着些,千万不能称雄。”
“我有数,你们放心吧。”
建民三两下嚼碎最后一个胡萝卜咽下,刮完了碗底的余粥,起身在老爷柜(堂屋正面靠墙壁的柜台)上抓起一个小本子,半截铅笔,揣进衣袋,拿纸媒借灯盏的火点着马灯,提了就走,边走边丢下一句话:“动员会你们不一定去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