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公子近前,我家大官人与公子有几句话说。”
青衣校尉抱拳冲着嘉菲所在方向言道。 嘉菲点点头,完全无视身后跟上堵住其退路的两位黑衣健仆,暗自清一清嗓子,抬脚迈步上前而去。 那辆颇宽敞的马车侧边布帘被掀开一角,早已察觉到的嘉菲对其视而不见。 “你家大官人呢?快些理论,完了鄙人还要寻船赶路。”
嘉菲冲着那青衣校尉说道。 “你是何人?因何怀中还藏着一只麻雀?”
那青衣校尉闭眼问道,对面的嘉菲闻言浑身一滞,略为惊讶道: “你闭着双眼也能瞧出?厉害!”
青衣校尉表面上不为所动,但鼻中轻哼一声却是实实传进程羽耳中。 这猫妖跟着戏班厮混一阵,装出的惊讶不轻不重,倒也算是自然,不流露表演痕迹,演技着实提升不少。 而程羽不知的是,其实此时的猫妖确是有些吃惊,但惊得并非是因那青衣校尉,而是程羽这结界法阵,在如此近的距离上,面对木行修为的修士,居然能彻底罩住自己的妖气。 要知道此时的她可是玄木精体,在钱江府城更是被木行元神境大妖一眼看穿底细。 此时对面的这位金吾卫虽说不知其境界高低,但方才在楼上感知到的那股灵力波动,就算不及那位元神境大妖,恐怕也相差不多。 但就是面对这样一位修士,身处程羽结界中的她,却硬是被看成是一界凡人。 而且不仅如此,要知道此时的程羽是一直在施展着结界法术之中,可对面这金吾卫眼中也未曾看出一点灵力波动的端倪,只认其是一只普通麻雀。 “实不相瞒,我乃是一梨园弟子,怀中这麻雀虽为普通,但却算是……我一至交好友。”
嘉菲差点将麻雀说成是自己养的一心爱宠物,但心思急转之下,又深怕宠物二字会惹恼怀中这位雀大仙,只得硬生生改口为至交好友。 青衣校尉也不再多言,盖因世人皆知,梨园中人多古怪,平日里戏班中人既多且杂,勾心斗角者比比皆是,难有真正交心者。 于是戏子们大多就爱养些个宠物遣闷散心,更有与其相依为命者众矣,倒也见怪不怪。 此时马车门帘掀开,一只锦靴率先迈出车厢。 “这位梨园小友,是何行当?”
那位马车里出来的殿下当先问道,他身边捧着熏香的童子本欲询问,见殿下已开口,他便沉默不语,只眼眸闪烁一下。 嘉菲向问者看去,只见其身着紫袍,圆脸玉面,三捋长髯梳得整整齐齐。 “在下武生。”
猫妖抱拳拱手言道。 “因何独自一人,在这无人渡口的酒楼之上?”
“实不相瞒,鄙人原本意欲来此寻船回京,但到此处渡口后方才得知生变,空无一人又肚中饥饿,这才去酒楼上寻些吃食。”
“哦?意欲回京?看你衣着,倒像是是京城哪家的世家公子,可听你口音又不太像。”
“我确非京城人氏……此去京城只是要寻故亲,但许久未曾联系过,也不知能否寻到。”
嘉菲踌躇一下,原本还想来几句京城官话,但奈何她初开灵智之时,钱府上已是被贬出京城的第四、第五代当家,他们的官话已然是说不利索,嘉菲就更没记住多少,再经过三百余年的洗礼,早已想不起来。 那殿下与嘉菲聊得倒是兴致盎然,全然不顾对方话中或明或暗的漏洞,温和道: “你既然是梨园弟子,可有戏班同行之人?”
“我乃是……” 嘉菲正要说自己乃是孤身一人在此,忽然识海内听到程羽传音: 后面又有人来。 她回头张望,却是戏班众人已赶着大车来至渡口附近,殿下身边的黑衣老者只比程羽迟了一息,也听到远处车轮响动,他冲身边几位黑衣健仆递个眼色,其中四名健仆策马扬鞭向戏班子方向而去。 ‘不好!戏班众人也跟来了,若真在此地动起手来,我等岂不是投鼠忌器?’ 猫妖在识海内对程羽传音道。 “嘁!有上仙在此,就凭眼前这几只三脚猫的修为,真动起手来又有何惧哉?”
妖丹内的胡媚子娇滴滴插嘴道。 此时那四名健仆已将戏班子众人所乘马车牵到近前,那位殿下瞧着马车上的众人及各种锣鼓家伙,微眯着双眼不语。 旁边的青衣金吾卫“盯”着来人方向好一会儿后,转身面对殿下身边那童子,不再言语,改为连连比划手势。 “回禀大官人,对面一群皆是凡人,且除去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之外,再无中气平和的武道之人,所带行李中有几把开刃的大刀,余外皆是锣鼓家伙及行头道具,想必,真是戏班不假。”
童子凑在殿下身边低声言道,但因此刻有外人在场,为谨慎起见,还是改口称其为大官人。 “哈哈,好!有趣得很,想必这座戏班便是寻小友而来的吧,不曾想在这空无一人的码头处,还能遇到一整座戏班,甚妙!甚妙。”
那殿下说完看向码头一侧,发现那处居然还有一座戏台,便抚须笑道: “左右此刻无事,不妨听一出夜戏解解闷儿。”
说完他扫一眼嘉菲,也不待对方答话,径自带人向戏班方向而去。 此时戏班众人已被几个黑衣健仆“押”到码头空地近前,正副班主见那练武生的千金小姐女扮男装,正被一群黑衣健仆围在中间向这边走来。 从那群人中,又当先走出两人快步行至戏班跟前,这两人嘉菲认得,正是方才上酒楼寻自己那二人。 “班主何在?我们大官人要点戏。”
开口的是其中跃上屋檐,在窗外忍不住嘿出声的那位黑衣健仆。 班主瞧着对面二位,再看看后面那群人的阵势,自是不敢露头,便轻轻推一把拉胡琴的琴师,将其推出众人堆外。 “哎呀……这……嘿嘿!诸位老爷容禀,此刻天色已晚,小的们都无有准备,仓促开戏,恐惹得老爷们不入耳啊。”
夜色下,老琴师一边满脸堆笑小心应付着,一边扯过他身后的鼓佬拉到自己身边,挽着对方臂弯给自己壮胆。 “啊……是啊是啊,开夜戏有讲究的,一个不慎,就容易招来那……那些个东西,这个您老想必是懂得……” 那黑衣健仆闻言多看了鼓佬一眼,冷脸沉默不语。 突然“嗖!”
的一声破空轻响,一道银色弧线跃过黑衣健仆头顶,划破昏暗夜空向老琴师而去。 老琴师直觉地怀中一沉,低头看去,一锭足有五十两的大银锭子被抛入琴师怀中。 躲在琴师身后的班主眼疾手快,不待琴师反应抢上前去,从对方手中硬抠过银子,那身手浑不似有伤在身的。 “唱得唱不得?”
对面人群中走出一捧着熏香炉的童子,稚声斥问道。 “唱得!唱得!不知老爷们要听哪一出啊?”
童子钻回人群中,不消几息的功夫便又回转: “唱这位大武生最拿手的,热闹的便是。”
童子指着此时已回到戏班队伍中的嘉菲说道。 …… “哐!哐起嘞起!哐!”
寂静的码头忽然响起锣鼓点声。 往日里一向灯火通明的乾元州码头此时一片漆黑,只在码头旁边一座戏台处亮有油灯、火把,好似一片深沉汪洋中漂浮的一艘小船。 在戏台旁边的几座楼顶上,或立或蹲着几个黑衣人,时刻张望着脚下码头及其四周。 “当家的,我怎看着这外面的架势不对啊。”
老琴师在后台对班主嘀咕着,只见此时的班主面色红润不少,除了腿上依然一瘸一拐之外,其余伤处好似全好一般。 “你看那一个个的模样,能对得了吗?你细看,就中间那位,足有两圈护卫保着,除了那一小童子之外,穿不同衣服的五个人正好将其围成一圈,再外面又是一群穿黑衣,加上这前后房上的明哨暗哨,哎呦喂,这位的来头可是不小…… 唉,早知如此,方才就不该来寻这位姑奶奶。”
琴师闻言背过脸去暗自撇嘴,班主不知,继续言道: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既拿了人钱财,干得又本就是看人脸色的活计,吃得这碗饭罢了,此时跑也跑不了,只得速速准备起来吧……哎哟我的姑奶奶,我的大女侠,您老人家这又是要闹哪出?”
班主前半段是对着老琴师,后半段则是说的嘉菲。 正在扎靠的嘉菲闻言不悦道: “嘘!住口!什么女侠,我如今是公子。”
班主闻言向自己嘴上轻轻闪一巴掌,急忙改口道: “我的大公子、大老爷啊,您老怎么还扎上靠了?”
嘉菲刚把背后的四面靠旗扎好,疑惑地看向班主: “不是要开夜戏?”
“您老要唱哪出?”
“三进宫啊,人家不是要看热闹的武戏嘛,这段我最熟啊。”
“哎哟我的亲姑奶奶,哦不,亲爷爷哟!三进宫这连本的大折子戏,唱完那天都亮了,且您这还要现扎靠哪来得及? 您老这回听我的,咱给他唱出霸王岭,这出戏短,也热闹,还是短打,不用扎靠,您老简单收拾下,武生相俊扮直接上场就行。”
嘉菲闻言有些踌躇: “霸王岭?我前几天刚学的那出吗?”
“对对,这出戏正好唱功也不多,最要紧的就只有那段: 哗啦啦大炮一声响,众贼人遍布在山岗。”
“哦,可是那出:一壮士从军后卸甲归家,途中路过一岭,被岭上山贼埋伏,打斗中被山大王的妹子相中,非要逼其成亲?好,这出戏有趣,既如此,那就报戏单去吧。”
班主答应一声,捧着盛有戏单的托盘向台下一瘸一拐而去。 ‘这场夜戏开得有些古怪,你在台上小心收敛些,行动做派莫要太过夸张,我就在戏台屋檐上,只要你身在戏台范围内,结界足够护你。’ 程羽通过连通气机传音道。 嘉菲在心底答应一声:‘有你在,我有何惧哉’。 程羽却话锋一拐: ‘另外,结界虽然罩住你的妖气灵力,对方虽只认你做凡人,但那青衣校尉还是看出你是女扮男装,并已告知中间那位殿下。’ ‘啊?莫非,那位殿下是贪图我……我的……’ “噗!哈哈哈!妹子想多了,对方那么多人,且只认得你是凡人,若真贪图你的美色,恐怕早就一拥而上,此时你们早已打成一团了。”
胡媚子在妖丹内打趣道。 “你那意思是我不够美?”
嘉菲冷声回问。 “美则美矣,只独缺了那股子媚儿劲,这里面的门道啊,姐姐倒是门儿清,改明只需教给妹子一两招,便管保妹子将这世间的男子精壮一网打尽,嘻嘻……” “呸!”
嘉菲啐一口胡媚子,双眼下意识瞥向高处屋檐上那只小麻雀。 “吱吱……扭扭……” “咚!咚!咚!”
恰好此时琴师鼓佬们操着家伙在操练暖场,嘉菲顺势当即扭头向琴师方向看去。 却看到班主此时刚奔回后台,从行李木箱中取出一枚两指粗的炮仗,交于副班主道: “还是老规矩,待会到哗啦啦大炮一声响那段之前,就将这炮仗点了。”
“诶!轻车熟路,您老放心吧。”
…… “别说,你瞧这女扮男装的武生,浑身的武戏非但不似女儿身,更有不让须眉的架势。”
那位殿下一边瞧着戏台上耍着枪花的嘉菲,一边轻声对捧熏香童子说道。 末了又递给对方一个眼色,童子见状轻轻点头,悄悄走到青衣校尉跟前压低声音问道: “方才你可看清,戏台上这武生确是女扮男装,且是凡人?”
青衣校尉闻言不语,目不斜视鼻孔轻轻出气,几息之后才勉强点一点头。 捧熏香童子见状也不再理会,抬头环顾四周一圈后,慢慢走回到殿下身边。 “好!”
那殿下与童子交换一个眼神后,再看戏的兴致便大涨,看到出彩处居然叫了一声好,引得旁边几个黑衣健仆纷纷扭头侧目看去,其中更有被忽然而来的叫好声吓一哆嗦的。 ‘嘉菲,下面那群人中,有一人似乎不太对劲。’ 立在屋檐上监视着脚下一举一动的程羽传音道。 ‘哪个?’ ‘在那殿下身边的黄衣校尉身后左侧,有一黑衣健仆,虽亦是一动不动,但其目光游离不定,额头更已出一层细汗。’ “咚!”
一声鼓响,嘉菲一个起霸定在场中,顺势向台下寻去,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之前她匿在酒楼上之时,跃上屋檐在窗外戒备的那位黑衣健仆。 ‘许是身体不适?’ 嘉菲回音,程羽轻轻摇头,方才他在高处看得清楚,那殿下一声叫好,别个至多回头观瞧,只唯独他被吓得一哆嗦。’ “咚咚咚咚咚咚!”
伴着紧密锣鼓点,起完霸的嘉菲又开始走边,行至台口后干净利索地跨出三步,接下来就是那句“哗啦啦大炮一声响!”
的唱段。 她故意在此停顿一下,等得就是后台炮仗炸响模拟炮声,这是班主之前教戏专门交代过的。 “叮……叮……” 嗯? 一阵极其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隐隐传入程羽耳中,那声音似是铃音,就连程羽这般耳力极为出众的,也只能勉强听到,甚至就连他都产生一丝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一边维持着结界法阵,一边展翅飞至戏台最高处,举目远眺。 渡口外一阵漆黑,四周更是不知何时起了一阵薄雾,此时连江面都已瞧不真切。 “叮铃!叮铃!”
这次程羽听得真切,确是一串清脆铃音,比方才清晰许多。 不止是他,就连那位护在殿下身边的黑衣校尉也听到了,只见他浑身轻轻一抖,转头也朝着铃音方向看去。 程羽暗自凝神戒备起来,只因听这铃音来得速度实在是快得不像话,第一声还远在天际之外,但第二声便已接近渡口码头。 此时的台上依然是戏比天大,嘉菲手搭凉棚故作左右张望一番,戏中剧情已是身至霸王岭下,马上就要炮响伏兵尽出。 “砰!”
后台一声炮响如约而至,但原本该紧接着响起的胡琴摇板却哑了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台下猛然发出的一声爆喝: “灭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