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骰子温润如玉,静静躺在一堆草丛之中,若非程羽蹲下捡拾碎银,也是难以发现的。 他伸手将其捏起,一丝清凉气息在手中氤氲散开。 此时正直酷暑,虽说程羽以元神凝实之态并不会感到分外炎热,但这股子冰爽气息还是自他手心扩散开去,令其身心愉悦不已。 程羽将骰子翻至一点那面,果然看到里面乃是镂空,镶嵌着一颗圆丢丢的珠子。 那珠子火红如火,看尺寸比镂空的洞口要大上许多,几乎将内里撑满,从外面用手指也只能勉强拨动。 而这骰子乃是一个整体雕刻而成,也不知这火红珠子是如何塞进去的。 这定是张饱谷要出手的“赃物”,应是方才张饱谷慌张绊倒之时,怀内这枚骰子混着碎银子一并掉落出来。 程羽捏着骰子细细观瞧,里面那颗火红珠子并非如张饱谷所言,乃是颗顶级红玛瑙,而更像是一粒果子,亦或是豆子。 豆子? 红豆? 程羽脑海中霎时划过一道闪电: 玲珑骰子安红豆? 他端详着这枚骰子,越看越觉得里面这火红珠子就是一颗红豆。 一时间他略有些尘封的记忆被一一唤起,还记得往昔也曾有个人,信誓旦旦要送自己一枚玲珑骰子。 但后来碍于颇为流传的玲珑骰子有毒梗,对方只得作罢。 但由此,当时的程羽也顺势了解到玲珑骰子的做法,乃是用一枚红豆从骰子开孔处硬塞进去的。 再端详眼前这枚骰子,里面那颗火红珠子比开孔大许多,怎么看都是硬塞不进的。 暂且不论此物是张饱谷偷的亦或捡的,若果如他所说,这是用东海极渊的异兽发光尾骨打磨而成的稀罕物,那想必最低也是王府里才能做出的奢侈品。 可王府里为何又要将此珍贵之物,雕成一枚赌具? 难道说王府里,这种东西已多到可用来随心所欲的雕刻各种器物不成? 另外,如果这骰子里真是一枚的红豆,那…… 程羽由此不得不联想到一年前,青川县钱大员外府上,那位引用前世经典、高谈阔论蒙吃蒙喝的老道。 后来在祠堂内程羽才得知,这位居然是自己前世基友老皮穿越而来。 那么,这枚玲珑骰子,莫非也是出自京城内另一个同行之手? 亦或是,早自己十年前穿越而来的霍涯子,也曾在游历京城之时,打造出这枚骰子,再阴差阳错落入张饱谷手中? 程羽一边思索,一边撑开五行钝灵囊,将手中那枚骰子丢入囊中。 囊内漆黑,骰子自身发出幽幽蓝光,从袋口一路滚下去,将周边先后映亮。 尤其在一点镂空那面,还渗出有紫色光芒,比方才在酒楼包房里更甚。 嗯? 程羽居高临下向锦囊里看去,但见那枚骰子跌入锦囊底部,原地滚动三圈后缓缓停下,一息之后,居然再次向一个角落径直滚动过去。 在那个角落里,静静放着金光刃与白大娘的白色妖丹。 旁边还另有一根闪着白色金属光芒的小刺,紧紧贴在妖丹旁边,那是白钟儿的本命刺。 在这三个物件周围,围着一圈泥人玩偶,每个玩偶都面向着金光刃。 之前程羽附着在泥偶底部的水行气息还未完全消散,因此上这些泥偶一个个脚下都不闲着。 有的在前后晃动,有的在左右摇摆。 尤其是头上带着绿色乌纱那位文官玩偶,两根翠绿的帽翅也随其身子一起晃荡不止。 每个泥偶都在原地踏步,但都不肯远离金光刃,好似一群冷得跺脚的小人,在围着篝火取暖。 “滴答、滴答、滴答……” 玲珑骰子在漆黑囊内自行滚动着,带起一路余光残影,不消一会儿便转到一圈泥人玩偶身后。 离其最近的是一侍女偶,骰子在离其不到一寸距离时,那侍女偶摇晃的身子忽然一僵,紧接着“啪嗒”一声仰头栽倒。 程羽初时只觉有趣,并未十分注意,待侍女偶栽倒后,这才细细观瞧,只见那骰子再次滚动起来,绕过躺平侍女偶,滚至旁边的武士身后。 这次程羽终于看清,待骰子靠近后,有一道极其微小的玄黑色气息,从武士偶脚底渗出,飘飘摇摇没进骰子里那颗珠子。 “啪嗒!”
武士偶也应声而倒。 “啪嗒!”
“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紧接着众多泥偶一个挨一个纷纷倒下,此时再看去,玲珑骰子里那颗红色珠子比方才又明亮许多,泛出的光芒中,已是紫中带有火红色内芯。 待所有泥偶全都倒地后,那枚骰子便知趣的向对面角落滚去,好似是要躲避金光刃一般。 由此程羽忽然联想起嘉菲,特别是在钱江府城文庙时,她贪恋自己那道水行气息的馋猫模样,以及对金行的白大娘避之唯恐不及,都与这骰子一般。 看来这骰子内的珠子定非凡品,而是一木行玄奇之物,更绝不是张饱谷所言的红色玛瑙。 莫非里面真是一颗红豆? 若果真如此,那此物十有八九出自一位穿越同行之手。 当然也不排除,好巧不巧此方世界也有类似玲珑骰子安红豆的典故。 但有过之前老道的经历,程羽觉得最后一种可能性并不高。 他将地上碎银及竹筒都放入囊中,任由玲珑骰子兀自在角落里发光,合上锦囊,扭头看向西边,沉默不语,那是张饱谷逃去的方向。 “嘿!掌柜的,这几个人看模样不像是寻张瘪谷谈买卖的。”
“莫管莫管,他走了正好,省得给咱们找麻烦……嘿嘿嘿!你们几个,都进去继续耍起来,莫在这里瞧热闹。”
众闲汉们挤在后门处,个个伸头向东望去,口中议论纷纷,却都对仅几尺外的程羽毫无反应。 赌坊掌柜的将众闲汉一一赶回赌坊内,确认院外无人后,顺手将后院小门关上,甚至还插上门闩。 此时后巷只剩程羽一人,他口中默念口诀,周边空气如一阵热流般抖动一番,现出一袭白衫的他立在巷内,阵阵微风吹过扬起他外衫下摆轻轻飘摇。 “嗖!”
程羽将手中锦囊随手向上一抛,五行钝灵囊眨眼间便稳稳挂在高处树梢上,伴着浓密树荫一同轻轻摇晃。 在树梢旁边,还呆立着一只小小麻雀。 但只一息之后,双眼无神的呆滞麻雀便再次活泛起来,他伸头叼起旁边挂着的锦囊,展翅蹬离树枝,向西飞去。 …… “咚……咚咚!”
“何人?”
“我!”
“……” 在镇子偏西头一座偏僻小院门口,张饱谷敲门答话后,蜷着身子在门外立等,还时不时左右瞧瞧。 只是在他说声“我”后,院里便是一阵沉默,他耐不住性子有些急道: “娘子,是我张饱谷,快开门来,有要事相谈。”
听得门内传出轻轻叹息,紧接着“吱扭”一声院门被打开一道小缝,张饱谷意欲推门进去,却被门内人死死抵住道: “你来我这里作甚?”
张饱谷见推门不动,又不敢惹出大动静惊动四邻,一时急智低声道: “快开门,有人过来了。”
“哐当!”
门里刘娘子闻听有人过来心中一惊,手上略作迟疑,张饱谷趁势便挤进门内,反手将门轻轻推上,转身一把攥住刘娘子手,却被对方挣开嗔道: “我今日与你讲过,我家里那遭了瘟的不日间就要回转,你怎还变本加厉,居然胆大闯到我家里来?难道你就不怕……” 她说着说着便瞧出对方眼神不对,除去惊慌不安中,竟还夹杂着几分狂热。 “你……你出何事了?啊!”
张饱谷不待对方说完便一把将刘娘子紧紧抱住,在其耳边低声道: “跟我走,离开此地,离开你家刘大郎,我来养你一辈子。”
“你!你说得什么浑话?是癔症了么?”
“快!快收拾些轻便细软,你我就此速速离开此地,去乾元州乾江府城,我叔父那里去。”
两人在院内拉拉扯扯起来,张饱谷一边劝着对方,一边将其硬拉进屋内,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一会子,张饱谷却始终只说自己发了大财,足以带对方远走高飞,到他处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在他们身后院墙上,立着方才循声飞来的程羽,脚踩锦囊,瞧着脚下这间小院,三间瓦房也算是亮堂堂,院里两侧分别种着各色蔬菜和普通花草,看样子这刘娘子也是个勤快爱打理之人。 也就怪不得她能引得张饱谷动了真情,危难之时想的不是先行逃命,而是要带着这位小娘子一起私奔。 不过他这样也是颇为冒险,搞不好便会将祸水引到这位无辜刘娘子这里。 “吱扭!”
程羽正暗自寻思着,冷不防看到刘娘子家院门被人从外推开。 方才张饱谷进来的太过匆忙,只是顺手将门轻轻关上,并没插闩,这才令一男一女直接推门便进到院内。 程羽扭头看去,只见那男的一脸风尘倦色,约摸在四十上下的年纪。 其身后跟着一清秀瘦弱女子,看模样也就十五六岁,小心翼翼缩在男子后面,悄悄探头向院内观瞧。 “娘子!我回来哩!”
程羽闻言顿时心中苦笑,可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家的正主儿恰在这节骨眼上回来了。 果然,屋内正憨的争执声猛然一滞,继而听到刘娘子惊慌低声道: “祸事哩!我家那遭了瘟的刘大郎偏偏这时回来,你……你快找地方先躲一躲。”
随后屋内里间便响起一阵翻箱倒柜声,而院外那两人居然也没直接进屋。 尤其是领头那男子,只是立在院里,探头向堂屋内张望。 按理说一家之主,回家后理应名正言顺进屋去便是,但他这副小心谨慎模样,倒像是做错事心虚一般。 不大功夫后,刘娘子一边整理着自己衣衫一边迈步而出: “大郎今日怎就……咦?这是何人?”
她抬头看到院中立着两人,也是一滞,指着自家汉子身后的瘦弱女子问道。 “哟!娘子有礼,操持在家有劳哩。这是……嘿嘿,快来,见过你家主母。”
那汉子说着就拽出藏在身后女子,刘娘子闻言眉头一蹙: “主母?刘大郎,你此话何意?”
“娘子莫急,细听我言,嘿嘿!这是我行至北境肃州时,在花子堆里买来的奴婢,便宜!这般的模样居然只用五斤的陈年黍米…… 我寻思着你一人在家操持辛苦,便买回来给你做个婢女,对外就说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赶明再去地保处花几钱银子入个籍便是。”
刘娘子绕着那瘦弱女子转了一圈,瞧着对方虽然脸色黄瘦,但五官底子确是比自己要好上不少,只是…… “大郎这趟出去将近半年时间,一路上风餐露宿颇为辛苦,都亏了这位妹妹照顾吧,我且问你……” 她说着说着,突然转向那女子,指着其微微隆起的肚子问道: “这腹中的几个月了?”
“这……嘿嘿,她官话还听不太明白……娘子亦勿要大惊小怪,一人在外,长路漫漫,寂寞,寂寞而已…… 你我先进屋说话,诶?娘子施的什么脂粉,怎有这般奇香?”
“滚一边子去,哪有什么心情擦脂抹粉!咦?是哩,怎么突然飘来这股子异香?是你从外面沾花惹草带来的罢。”
刘大郎见对方甩出的句不轻不重,显是没有深究之意,顿时心中一喜,也顾不得其他许多,一手一个牵着就要进屋,被刘娘子一把甩开,只跟在他二人身后向堂屋行去。 刘大郎进屋还未坐稳,就听刘娘子幽幽开口道: “大郎,我入你家门已是四载有余,却从未为你生下个一儿半女,甚是惭愧,既然这位妹妹已替我先一步代劳,待日后产下麟儿,就越发没我位子,我这个主母也做得没甚趣味,干脆……你我就此和离,大郎赐我放妻书一封,我回娘家自己度日便是。”
“恩?”
刘大郎闻言甚是意外,以为对方是以退为进,正要站起安抚几句,忽然听到里屋内有一阵晃动声响。 再看刘娘子顿时脸色大变,刘大郎眉头一皱,抬脚便向卧室行去。 行到里间后看到墙角里立着的硕大红漆衣柜,正在兀自轻轻晃动。 刘大郎看一眼拦在自己身前的刘娘子,见其脸色煞白无血,眼中目光躲闪,再想起方才和离之词,他心中“咯噔”一声,一把将其推开,两步行到柜前时,反倒踌躇一下。 此时正巧瞥见旁边窗台上放着一陶土做得蜡台,就顺手将其拿起。 手里有了家伙,刘大郎这才敢伸手去拉柜门把手,哪知手还未到,那柜门竟“吱呀”一声,自行慢慢打开。 “扑通!”
一声,从里面跌出一大个儿汉子,险些砸到刘大郎。 只见那大汉从地上爬起,毫不理会在场众人,只顾着低头四下寻找,且口中念念有词: “不见了……” “不见了……” “我骰子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