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喧嚣,喧嚣。 猩红色的潮水早就已经把那片名为“大海”的庞大水系感染,黄沙中残存的是早已失去效力的“黄金之沙”。 这是一片没有生机的大地,黑星坠落,名为“永久”的列车不知何时消失在了黄沙里。 歌声里总是悄无声息靠岸的那艘大船在某一次靠岸之后终于悄无声息地被大海吞噬,试图永远保存人类文明数据的九龙城被感染体破坏成齑粉,连极北的盟友也没能挺过这个比以往更冷一些的寒冬。 整个地球只有极少一部分人类还在废墟里苟延残喘,天空的幸存者与被愈来愈凶猛的袭击冲散的遗忘者们挣扎着结成小队。 而自己则从战士再一次成了拾荒者,从零到零,终究还是没能在那个最有意义的瞬间死去。 所以,自己这次醒来,又是哪一处战场? 这里曾葬下的,又是哪一个拼死的敌人或者并肩的战友? 路明非抱着枪睁开了眼睛。 “FA2D-AP”,这是一位战友留给他的最后的武器。 那个白头发看起来总是没睡醒一样的男人在最后时刻从水下堡垒中冲回了战线。 他拖着濒临报废的机体,带着这把经历了无数场战役修修补补最终也只是勉强没坏的枪,还有一个早已死去的孩子孤身来到了他的面前。 名为万事的医生痛苦地向名为路明非的战士请求帮助。 可身为“医生”的他却忘了,即使是“战士”那被称为“言灵”的能力再强悍,也绝不可能救回一个早已死去的孩子。 他们果然还是在这场胜率仅有0.031%的战斗之中输的一败涂地。 不论是保护者还是被保护者都没能活下来,他们拼尽全力想要救下来的孩子还是在红色的潮水冲刷下平静地失去了呼吸。 而身为那个战场最后活下来的最后一个战士,也是这个世界上还在苟延残喘的为数不多的人类。 路明非不得不在迷茫之中,一边流泪,一边用最后的力气把目光所及的每一个死去的战友安葬。 ……身为“不要死”的拥有者。 这个被尼克拉和哈桑称为“言灵”的超能力无时无刻不地在他身上发挥着作用。 所有人都死去了。 名为“空中花园”的人类堡垒从天空坠落,无线电永恒地在废土上播报着属于“伊甸人”最后的英勇。 名为“亚特兰蒂斯”的海上堡垒也随着红潮的来袭被一波又一波感染机械攻陷,在旗帜与哀歌里慷慨地沉没。 只是不论是从天而降的悔恨还是无垠海水的窒息,最终都没能杀死在战争里堪称微不足道的那个他。 他不得不独自在这一片废土中背负着一切,最终甚至连灾难本身都被迫适应了。 “明非……”清脆但又隐约透着一点沙哑的声音终于把路明非从漫长的思绪之中惊醒。 是了,自己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待在法奥斯军事学院守着自己当届首席名号的那个青涩毕业生了。 没有人会再叫自己首席,也没有人会再叫自己指挥官。 自己在战场上认识了比自己更配得上“首席”和“指挥官”这个名号的前辈。 虽然……那位前辈也在自己的注视下,在无情的战争中被那个癫狂的女性机械体撕碎了。 有意义的死去,美好的结局,最终果然自己哪一个都没有成功实现啊…… “明非,你在想什么吗?”
女孩站在小小的,几乎可以说是用“垃圾”搭建的庇护所中,侧着眼睛看着路明非。 “只是一些不应该被忘记的痛苦罢了,与你无关。”
路明非语气有些冷漠,他并不是一个习惯于用“遗忘”来掩盖痛苦的人。 相反,他一向擅长折磨自己,他不想忘记自己的朋友们,也不想让唯一苟活的自己活得太幸福。 所以在每个夜晚,他都会从头到尾地回忆自己那堪称悲惨的一生。 从第一个没能拯救下来的亲人,一直到最后一个在自己眼前死去的战友。 从一切的开始一直到一切的结束,回忆的最末尾则是唯一活下来的他在寂静中忍着嘶吼的欲望沉默地痛哭。 而长久的自我折磨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他的内心最终被自己死死地封闭在了那个永远是苦难的过去。 他几乎已经失去感情了,曾经胸膛内流淌的满腔热血如今只剩下冷凝扭曲的炉渣。 那个名为“拯救视野之内所有人的奢愿”早已被现实击碎,战友和亲人一个又一个死在自己的面前带给了他最深沉的痛苦与悔恨。 路明非走不出来,而且他也不想走出来。 他自认自己本该躺在荒野里,任凭路过的野狗一遍又一遍地啃食自己的身体。 只是,当那个留着淡金色头发,明明看上去只是一个小孩子,却总是自顾自执拗地强调自己已经成年的孩子自以为是地想要救下自己的时候。 他最终还是软了心。 他用战友留给自己的枪打死了那几只野狗,带着女孩找了一个大概是大撤退时代的拾荒者搭建的庇护所,就这么继续苟延残喘着。 “这一路上我们将不彼此抛弃,不彼此出卖,直到死亡的尽头。”
路明非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轻声地念出了声。 他隐约记得自己曾经和某个人在冰原上的基地里立下了这样的誓言。 他曾不小心遗忘,因此他发誓永不再忘。 而和自己立下这个天真誓言的那个小小的身影……是雷娜塔吗? 可自己什么时候和雷娜塔去到过冰原里的基地? 自己上一次去北极航线联合的时候,明明是和战友们一起的啊。 在那一次北极联合航线的战斗之中,他和战友们在冰原上迎战了那个强大而冷酷的敌人最后一败涂地。 而那次失败的战役之后他再也没有重返过极地。 不……关于誓言的记忆,自己是绝不会记错的。 所以为什么记忆会冲突? 路明非茫然的眼神忽然凌厉了一瞬间,但是雷娜塔的问题,再一次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说与我无关,可明明我们曾立下那样的誓言。”
雷娜塔似乎也记得那段誓言。 她一边说着,一边乖巧地走到了路明非身边,坐在了属于路明非的那张小床上。 这张床布置的比雷娜塔的那张床要更粗糙一些,至少路明非根本没有心思为自己准备保暖用的棉絮和被子。 她曾经想过要搂着路明非一起在温暖的被褥里安睡,但却被这个偶尔眼神会可怜的像是小海豹一样的男人冷漠地拒绝了。 他总是认为自己不会因为寒冷之类的原因而死去。 但每次雷娜塔半夜悄悄睁开眼睛看到睡不着的路明非,她总是会感到很心痛。 明明自己印象里的那个他,应该那样骄傲且无所不能…… “既然要一起走到永远,我们之间不应该更坦诚一点吗?”
雷娜塔照例进行着自己的努力。 她不希望路明非永远那样自顾自地背负着一切,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休息的港湾。 至少,告诉她一点,让她帮忙来分担一点。 “傻妞,你没被人骗过吗?”
路明非强迫着自己,让自己的语气继续冷漠下去。 “誓言是这个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只有你对别人还有用的时候,别人才会遵守誓言。”
“你得好好地活着,始终对我有用才行!”
“如果有一天你对我没用了,那我还是会扔掉你的哦!”
男人说着,他再一次从茫然的思绪中抽回自己的精神,努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暂时驱赶开,好让自己回归现实。 “你要做一个有用的人,然后长久地活下去。”
路明非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还能陪这个天真的小女孩继续在这片荒原上挣扎着生存多久。 他的的确确是一个精锐的战士,从小在荒原挣扎的经历也让他对拾荒生存经验丰富。 但这并不能保证自己可以一直陪伴在雷娜塔身边。 毕竟,曾经那些被他珍视被他保护的东西,如今都已经失落了。 ……自己绝不会主动抛弃她。 虽然忽然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对女孩的感情,但唯独这一点路明非十分确信。 但为了引开敌人或者其他类型的追击者而被迫和她分离,在这样悲惨的环境下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路明非很自私,他想让这个女孩在这个痛苦的世界上活得更久一些,因此他从很早就开始强迫她做好最坏的心理预期。 只是唯一的问题是,长久的流浪和痛苦挣扎让这个男人早就忘记了如何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交流。 ——即使有朝一日是孤身一人,你也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其实,这才是路明非真正想说的。 “走吧,去废墟里面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值得回收的好东西吧……” “说不定能找到一顿大餐呢?”
路明非看着忽然再一次沉默的雷娜塔,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有点过分严肃了。 他强迫着自己用轻松的语调开着放在当下这个情景略微有些冷的玩笑。 “如果真的能找到大餐……我吃一半,你也必须吃一半。”
但雷娜塔也明显不是正常女孩,她没有被这个有一点丧气的笑话冷到。 女孩迟疑了片刻,没有再强行继续之前的话题,反而自顾自地提起了要求。 “不要不吃饭,饿肚子的感觉,很难受,我知道的。”
“不用担心我,我偶尔其实也有在偷吃啦,不然我为什么每次都有力气去打那些大铁块呢?”
路明非笑了笑,拿起了角落里的破包,打开了庇护所破破烂烂的那扇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