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徐贲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道衍料他是一夜难眠,也不叫醒他。只等他起床才端上可口的素斋,二人匆匆用过饭,稍一收拾就要启程赶赴应天缴旨。出了径山寺寺门,清风袭来,寺外青松林立,鸟鸣山幽,浑然一副世外桃源、不染凡尘的景致。徐贲沉浸其中,欲步欲趋,大有要遁入空门逃脱艰险的念头,却不妨道衍忽然一把拉了他躲到一处老槐树下的阴凉处,大刺刺地坐了下来。徐贲不禁愕然:“刚刚出得寺门,你便要休息?你这和尚也忒懒了些吧?”
道衍却是一笑:“你忘了昨夜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道衍将偌大的身躯往树下一靠,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淡淡道:“龙游浅滩被犬欺......同是天涯沦落人,和尚我要帮他一把,嘿嘿嘿。”
徐贲愕然,正待要问,两名男子牵马从寺内踱了出来,忙住了口。只见这两人正是昨夜在花园夜谈的当今皇帝朱元璋的儿子,皇四子朱棣和皇五子朱橚兄弟二人。朱橚换了一身洁白的圆领窄袖袍,外扣一件青色披风,依旧一副严严整整密不透风的气度。朱棣则头戴黑色六合一统帽,脚蹬漆黑长筒皂靴,内穿一件暗红色袖袍,腰间系一根镶白玉的暗红带扣,外面随意地披着一件紫色披风,手上牵着白马不时与身边的朱橚说笑,气度雍容洒脱,却又不失威严。二人从寺内出来,并不留意一旁树下的道衍和徐贲,眼见便要擦肩而过,道衍忽然眯着三角眼:“算命,看姻缘,算命咯......两位相公可要看姻缘啊?”
朱棣朱橚二人被他的呼唤吸引,扭头看去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算命看姻缘的历来多是江湖术士,何曾有和尚给人算命看姻缘的?再细细打量这和尚,却是慵懒地将有些肥胖的身子侧卧在树下,眯着三角眼,正在很不恭敬地打量着朱棣兄弟二人。朱棣凝眉瞥了瞥有些无礼的道衍,眼中慑人的精光一闪而过,想是心中不悦,便要径直离去。奈何年纪尚幼的朱橚却来了兴致,一把拉住朱棣笑道:“四哥四哥,你别走。嘻嘻嘻,可是巧了,昨夜我们还在说你的婚事,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个看姻缘的和尚,哈哈哈,莫不是上天派来给四哥指姻缘的?咱们且听听又何妨?”
说着也不管朱棣是否乐意,拉着他就往道衍这边走来。“大师大师,你且给我四哥看看,他的姻缘如何?”
朱橚上前笑嘻嘻地问道。道衍瞥了一眼有些倨傲的朱棣,嘿然一笑,并不生气,仍旧慵懒地卧在当地,眯着眼打量着道:“嘿嘿,可有生辰八字?”
朱橚望了望朱棣,朱棣却冷冷一笑:“大师若是高人,没有八字也一样能掐会算。大师若是江湖骗子,装神弄鬼的积年,给了你八字,只怕你也只是胡说八道罢了。”
道衍看着朱棣,也不生气,一笑道:“那总有姓氏吧?姓甚名谁呢?”
朱橚见朱棣又要故意为难,忙抢先道:“姓朱名棣,嘿嘿嘿”。道衍一笑,微闭了三角眼,左手拿着念珠不住转动,右手掐指算了算,徒然睁开眼睛:“二位,祸矣!朱乃是赤红,红,暗指火也。‘棣’字,左木右隶是为棣,乃是命属木也。生于火,而命属木,嘿嘿嘿,你们且说说,能有什么好着落呢?就算你们再是如何富贵,也迟早要灯干油尽啊,此乃坐以待毙之命势。嘿嘿嘿”。说着摇了摇翘着的二郎腿,很不恭敬地凝视着二人。朱棣朱橚兄弟二人听了对望了一眼,已是心中凛然,这话不仅分析在理,而且点出了二人的处境。朝中看似太子朱标获宠掌权,实际上太子与当今皇帝朱元璋时常话难投机,冲突不断。皇帝也对自己立的这个太子心生犹豫。几个皇子中老二秦王朱樉和老三晋王朱棡都暗中依靠外戚不断发展自己的势力,对太子也是面和心不合,各有各的盘算。朝中情势错综复杂,如果继续如此发展下去,没有任何势力倚靠的朱棣朱橚兄弟二人只怕确是只有坐以待毙、油尽灯枯的下场。朱橚愕然忙问:“那又如何?”
道衍看了看不动声色的朱棣,却是一笑,摇了摇头:“嘿嘿,和尚只是看姻缘的,可不看命理。莫问前程,莫问前程啊。哈哈哈......”朱棣这才对这个怪和尚来了兴致,情知此人必有见识,因而也不计较他的倨傲,闪着眼沉稳地凝视道衍,抱了抱拳问道:“这位大师,那我便问姻缘罢了。不知如我这等时命不佳者,姻缘会是如何呢?还请大师指教一二。”
道衍看着一幅求教模样的朱棣,似乎很是满意,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坐直了身子,肃然道:“你命数木,却有火劫。哼哼,只需灭火就好了啊”,说着扬了扬眉:“嘿嘿......五行中言以水克火,嘿嘿,那是俗人之见。水能克火,也能腐木,乃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俗人以此推演,既能解困,也在设困。依和尚我看,要想灭火,天下万物,只有靠人也。人乃是万物之灵,必能为之。”
“靠人?”
朱棣兄弟二人不解。道衍点了点头:“公子姻缘,配人最好。”
朱橚气极而笑,指着道衍笑骂:“你这和尚胡吹漫侃,我四哥的姻缘当然是配人,难不成是配神仙么?”
道衍哈哈一笑,得意道:“我所说的此‘人’非彼人。你所说的‘人’不是我说的‘人’!哈哈哈”。“胡言乱语的疯和尚”,朱橚转身拉着朱棣就要离开。不料朱棣凝眉沉思着片刻,似乎来了兴致,上前抱拳道:“在下还想请教,大师所说的人是指什么人?”
道衍起身,掰着手指道:“‘何’有人,‘任’有人,‘倪’有人,‘伍’有人,‘付’有人,‘伊’‘仇’‘夏侯’皆有人。这便是和尚我说的‘人’也”。朱棣朱橚这才明白这和尚所说的人是指姓氏中有人字旁,不禁怅然一笑,朱棣问道:“可有‘人’的人如此之多,我又该选哪个人?”
道衍看了看朱棣,若有深意地道:“公子需要贵人相助,人自然是越多越好了。”
朱棣依旧不放过:“人越多越好?还请大师明言。”
道衍一笑,却不接话,顾左右而言他,拉过徐贲:“来来来,我给两位公子介绍一下我这位朋友。”
朱棣朱橚二人不知这和尚怎的又转到介绍朋友的话头上来,不知所措地打量着徐贲,有些莫名其妙。道衍却若有深意地故意大声道:“我这位朋友姓徐,双人徐,名叫徐贲,今后还请二位多多照应啊。哈哈哈哈”。朱橚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道衍和徐贲。朱棣却已然明白道衍的个中意思,朝徐贲和道衍抱拳正色道:“大师真乃高人,敢问大师法号?为何甘愿屈居这江野之中?在下虽然不才,却可替大师引荐至鸡鸣宝刹,以做佛门栖身之地,在下也好时常聆听教诲。”
鸡鸣寺在明初一代位居天下佛门之首,是出家人梦寐之地,如今朱棣愿意引荐,道衍本无拒绝之理。岂料道衍闪着一对三角眼,高深莫测地一笑,摆了摆手:“佛家讲究的是缘法,若是有缘自可成千古功德。缘乃修行所得,不可闻也不可问。施主又何必问缘法?贫僧又何必在乎山野?佛本无山野朝堂之分,一切自在居士心里罢了”。言罢摇了摇二郎腿,道衍竟闭眼瞌睡起来。朱橚见他无礼,不禁恼怒,便要发作。朱棣忙朝道衍作了作揖,拉起朱橚匆匆往山下而去。下得山来,朱橚仍旧气愤不过,忍不住道:“四哥,你说那和尚是不是忒奇怪了?说话说得不清不楚的,怎的又给我们介绍他的朋友来了?四哥好心要引荐他到鸡鸣寺,他居然不理不睬,举止放荡无礼,真真气煞个人。偏四哥你好心,还朝他作什么揖?”
朱棣摇了摇头感叹道:“真乃世外高人也,只可惜福缘浅薄,无缘日日讨教啊”。“世外高人?你还要向他日日讨教?”
朱橚不可思议地看着朱棣,撇了撇嘴:“四哥你不会被他施了什么妖法蛊惑了心神罢?哼哼,我只觉得他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怎的就世外高人了?”
朱棣看了看不明就理的弟弟,忍不住笑着摆了摆手:“不,不,不。他可不是胡言乱语。他不是已经点明了吗?傻弟弟,你怎么还懵懂不知?”
朱橚诧异:“点明了?何曾点明了?”
朱棣停步,回转过来,看着径山寺的方向喟然道:“他介绍他那个朋友的时候便已点明了呀。你忘了他那个朋友姓什么?”
朱橚微一思索,惊道:“姓徐,双人徐。徐字有两个‘人’。”
朱棣一笑:“不,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于’字头上还有一个‘人’。而且......而且‘于’字下面还有两点水,水正好克火,不是吗?”
朱橚钦佩地看着朱棣,恍然大悟地叹道:“哦,原来如此。啧啧,真是世外高人。若非四哥点名我还懵懂不知,以为他是个疯和尚呢。嘻嘻,四哥经过他一点拨现在也成高人了。哈哈哈。那看来四哥的良缘,女家定然姓徐了?!”
朱棣点了点头:“当是姓徐了,只是姓徐的人家有千千万,又该到哪儿寻那个徐姓女子呢?”
说着沉思了半响方喟然道:“令我忧心的却不是这姻缘之事,姻缘于男儿而言总归是小事。我所忧心的是那一句‘灯干油尽,坐以待毙啊’”。朱橚愣了愣,旋即摇了摇头沉吟道:“四哥,这你也信?我瞧着他仅是一个看姻缘的高人罢了,你不听他说不问前程嘛,想来这便是他的藏拙之道。什么‘灯干油尽,坐以待毙’怕只是他故作危言耸听,用来唬人讹钱的呢。四哥你怎么就信了他那装神弄鬼的把戏呢?”
朱棣面上沉静如海,想了想却摇了摇头:“嗯,我瞧着不像。你方才何曾见他向我们讨要钱财了?既然他不图财,那他图的又是什么呢?此人高深莫测,他的目的真真不可问呀。”
说话间,朱棣见自己的弟弟朱橚听得有些发愣,情知自己的话令他心生不安,不禁歉然一笑,拍了拍朱橚的肩头沉声道:“弟弟莫要担心。我们未必便是刀俎上的鱼肉那般任人宰割的。哼哼,咱们且走着瞧罢!”
言语间抬首远方,只觉山峦叠嶂一望无际,路途艰辛也是避无可避。奈何路漫漫其修远,也是难阻英雄的万丈雄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