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的路程下来,倒还真有点儿人疲马乏的意味,尤其是秦言,她越发的不对劲了。一路向西向南,虽然越发湿冷,但冰雪却少了不少,纵然还是冷得厉害,但总归不必面对漫天大雪的尴尬。然而,陆离却发现秦言眨眼睛的频率快了很多。不仅如此,她还会红了眼,一边悄悄的揉眼睛,一边情不自禁淌下泪来。开始时陆离还开玩笑:“你是看什么画本子,被那荡气回肠的爱情感动了?”
秦言否认,不言不语只给他留下一个潇洒远去的背影。然而,这种情况持续多日,陆离便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生病中毒了,道:“你是不是不太好?要不要找个医馆看看。”
“不必了,”秦言抬手抹去眼前的泪,眼眶红红的,道,“没用的,撑过这段时间就好。”
陆离还要再问下去,秦言却道:“这是我的选择,是我的命。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陆离顿时明白,这是她使用禁术造成的反噬。他心中一惊,笑容敛去,道:“值得吗?”
“值得。”
“若在这时候,有仇家对你下手,你该如何?”
“便是五感尽失,只焦尾在手,又有几个人困得住我?”
她异常自信,却又略显孤单,“大仇未报之前,我绝不会死。”
还得靠着秦言的助力完成自己的任务,陆离自然会护着她。这一路入蜀,陆离倒也算是个不折不扣的暖男了,体贴的照顾让他自己都不由得腹诽:其实我最应该去做家仆的吧?比小棉袄而贴心,就是陛下身边的大监也比不上啊。二人从渝州入蜀,因为秦言的固执,他们错过了客栈,又遭遇了一场冻雨,不得已,只能顶着这天寒地冻在荒芜的山野中寻找落脚的地方。对此,秦言虽然嘴硬,但还是承认了错误:“抱歉。”
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陆离,双腿夹着马腹,在这冻雨之下手脚冰冷,扯着僵硬的笑容,隔着冰冷的雨水道:“是我没拦住你。”
两个人又走了好一会儿,却连半个山洞都没看见,更别说废弃的屋舍了。已经做好了要被淋成冰冻落汤鸡心理准备的陆离,却突然看见雨幕之中似乎有两座摇摇欲坠的小茅屋,他握着马鞭朝前一指,惊喜道:“前面好像有房子,走,去躲个雨。”
马蹄踏响,溅起泥渍,却也因为前方好不容易有个庇护所而变得欢乐了许多。冻雨滂沱,似乎把寒气一同灌进心坎儿,等近了些,看见那茅屋里传来的影影绰绰的灯光时,陆离已经开心得想要高歌一曲了。“等等,”雨滴纷乱砸在地上,滴滴答答的声响和着山野里的风声,让人几乎听不见其他,秦言加大的声音,冰冷的手指慢慢扣住挂在马背上的焦尾,谨慎道,“似乎有哭喊声。”
陆离停了下来,道:“什么?”
难道前面正在发生不好的事情?或者说,看似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茅屋其实是敌人以逸待劳埋伏袭击他们的修罗场?秦言微闭上眼睛,道:“没有杀气,可是……有血的味道。”
陆离耸了耸鼻尖,企图在这大雨中嗅出血腥味来,但是雨水太大,又隔得较远,便是真有,也被冲淡了,故而,除了土腥味,他什么也没闻到。饶是如此,他却没有完全否定秦言的感觉,毕竟那才是刀光血影中淌过来的老江湖,哪怕暂时眼睛不好使了,其他的感觉也不是他这么个半吊子能比的。前方就有庇护,可是也可能隐藏着杀机,这让陆离左右为难。但冷冷的冰雨扫过他面颊时,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终是下定了决心:“不管里面有什么,埋伏也好,偷袭也罢,现在我们还能反击。再冻一会儿,我就真的连出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是以二人策马向前,只不过这回是武器在手,时刻准备着。越来越近,陆离也听到了秦言所说的哭声和血的味道,不由得感叹一句,高手就是高手,就算病了伤了也是他这种废柴达不到的境界。然而,他不晓得,恰恰是因为惨遭反噬而影响了秦言的眼睛,这才让她的听力和嗅觉有了提高。再加上秦言本身内功也比他高强,对环境的感知自然要更胜一筹。是以,在陆离刚刚听清那女人的哭喊声的时候,秦言紧绷的表情却已经缓了下来,她说:“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陆离松了一口气,片刻之后才明白秦言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听到一个年老妇女对那个哭喊的年轻女人说“用力,用力,要出来了”之类的声音,他恍然大悟:诶,原来竟是有人在生产啊。而这顿悟之后又不免有些尴尬,人家这么忙,生死攸关的时候,他这个陌生男人还要来借宿避雨……哎,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呢。那产妇撕心裂肺的尖叫直往陆离耳朵里钻,震得他冰凉的手一抖,最终还是叩响了门。他无奈的笑,转头去看站在他身后被冻得脸色苍白但双眼通红的秦言,希望对方可以承接下叫门的重担,然而,对方根本不看他,他心里轻叹一声“果然,这种事还得我这种小喽罗来做”,便又叩门,并道:“那个,打扰一下,可不可以……借个地方避避雨?”
除了雨声和屋子里痛苦的叫声,没有任何回答。陆离还不死心,又敲了敲:“可以进来吗?我们不是坏人,就只是单纯避个雨。”
好半天才听到一个苍老的女声道:“屋里太忙,你们自己进去找个地方避雨吧。”
一听这话,陆离便如遇特赦,推门进去,但是又只驻足堂屋,站在最外面,隔着一两丈的距离和一堵石墙,揭下斗笠蓑衣,靠着堂屋里的一盆炭火烤手。秦言也已经踏了进来,脱去湿漉漉冰冷冷的蓑衣,屈伸了一下手指,焦尾仍是被握在手里的。里屋中产妇的撕心裂肺未曾断绝,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还有明显气虚不足的“我不生了”之类的话。陆离一脸尴尬,秦言则漠然,在微弱的炭火盆里取暖。那苍老的声音道:“用力啊用力啊,再生不下来,孩子和你都会有危险的!”
产妇虚弱道:“我……不行了……嬷嬷,你剖开我的肚子把孩子……取出来吧……”又是一阵阵痛,产妇大口大口的喘息,半晌才断断续续道,“请嬷嬷替……我照顾孩子,送他去……他父亲那儿……”“不,傻姑娘,别说这些,用力啊,”老妇道,“我如何能够替你照顾这孩子,我又不知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我的手上已经染了一个孩子的命了,不能再杀死另一个孩子……佛祖不会原谅我的……”“嬷嬷,”产妇道,“佛祖不会……怪你的,师傅说,心存善念……即使不得已为了恶,只要肯悔改肯继续……行善……佛祖就一定会原谅……”老妇哭道:“别说这些了,用力啊,用力啊渺羽……”听到渺羽二字,秦言噌的站起来,眼中的漠然被犀利所替代,然后,破天荒的把焦尾往陆离怀里一送,自己却已经大步走进了产房。陆离抱着焦尾,抬手,还没来得及阻止,秦言已经进去了。他低叹一声:“唉,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秦言三两步走进产房,虽然眼眶红红的还有些刺痛,视力也因此下降了不少,但并不妨碍那浓重的血腥扑面而来。老妇的确不小了,六七十岁的模样,满头银发,正拿帕子擦着产妇头上的汗水。见陌生人突然闯进来,颤巍巍的立起来,道:“姑娘,避雨在外间就是了,老婆子这儿腾不出手来招待了。”
是下了逐客令了,然而,秦言并不动。产妇又痛苦的大叫起来,脸色煞白,痛得浑身痉挛,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连看一眼来人的力气都没有,杀猪般的嘶吼:“痛……”孩子没有娩出,但床单已经被鲜血染红,旁边的一盆水更是血水一般。秦言此生杀了很多人,她自己都记不清了,每一次都会伴着鲜血,可饶是如此,看到这一幕,她心里还是有小小的震动。鲜血从来都是伴随着死亡,可原来也会带来新生。说不清楚目睹这一幕的秦言究竟是被这个奄奄一息却还是坚持要生下腹中孩子的女人所打动,还是因为听到渺羽这个名字而一定要对方活着才好问出线索。总之,秦言上前一步,坐在床边,在老妇的讶然中捞起产妇的手,两掌相抵,她开始为产妇输送内力。老妇看得呆了,不知这陌生女子是要如何,惊讶的喊了句:“姑娘……”“我为她输送内力,蓄她气力,你快趁机催生。”
说罢,秦言又抬手点了产妇的一两个穴位,道,“我已经替她点穴止血,你快动手。”
老妇忙不迭道:“好……”说着又要去打热水,被秦言一声止住,秦言朝外面大声喊道,“陆离,烧热水端进来。”
外间的陆离挑了挑眉:呵,我就知道又要兼职接生婆了。有了秦言输送内力,产妇又有了力气,那点穴止血也起了点儿作用,在陆离硬着头皮端了三回热水进来之后,在老妇嘶哑着嗓子叫了多次用力之后,在产妇声嘶力竭的大叫了声啊之后,终于,一个红彤彤、皱巴巴、软绵绵、血淋淋的婴儿落在了老妇手中。剪断脐带,擦净血污,拿旧棉袄裹着,抱到浑身乏力已然虚脱的产妇身边,道:“是个男孩儿。”
产妇一笑,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力竭睡了过去。秦言如梦初醒,收回手来,掏了棉布擦去手上被那孩子染上的血污,心里百感交集。这是头一次,不是因为杀人而是救人而手染鲜血,也是她头一次亲眼见证新生命的降临。谁说手染鲜血便是杀戮?谁说为恶者就没有善意?只是原来自己真的太过在乎那恩仇。然而,不得不在乎,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只求大仇得报之后便可远离江湖杀戮,哪怕一月一日,也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孩子哇哇大哭,响亮得像是一面大鼓。老妇哄着孩子睡着了,又不忘感谢这两个避雨之时还不忘伸手救人的陌生人。陆离脸上还热气氤氲,听这谢意也很愉悦:“没有没有,我可什么都没做啊,烧个水而已,举手之劳,还能顺便取暖……”而刚刚出力最大的秦言,现在却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脸,一副“刚刚的事儿我都不记得了”的样子,道:“她叫什么名字?”
秦言问的是产妇,当然,这也属于明知故问。老妇犹豫了片刻,但想想这两人能够出手相助应该不是坏人,便直言相告:“渺羽。”
秦言又道:“来自京城?”
“是,我们都从京城来。”
秦言道:“京城女君庵渺羽师父。”
老妇一惊:“姑娘认识她?”
“不识,”秦言道,“只是我有些事须得问她。”
“敢问是什么样的事儿?”
“生死存亡,性命攸关之事。”
老妇把睡着的孩子放在母亲旁边,轻轻拉过门,低声道:“姑娘是来杀渺羽的?”
秦言摇头:“我从不无令而滥杀无辜。”
“可姑娘问她这事儿,分明是要她去死啊!”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秦言道,“你又是谁?”
“我只是一个助纣为虐罪孽深重想要寻求我佛谅解的可怜可恨之人,而渺羽,她所作所为纵然错了,却也只不过是为了一个爱字。还请姑娘放过她,另找其他人去吧。”
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一个爱字吗?也就是说,渺羽诈死盗取刺骨针,甚至参与炼制鬼尸,都是因为爱?秦言道:“那么,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老妇摇头:“我不知道,渺羽不曾和我说过。”
秦言头疼,面前的老弱妇孺,虽然与她想要知道的事情有关,但是,她又下不去手严刑逼供,更别提这个老妇或许真的不知。秦言暗自思忖之间,老妇问:“请问姑娘芳名?”
“天残派,秦言。”
话音刚落,里面传来渺羽的咳嗽声,想来她刚醒,便听见这对话。外面一下子静了,所有人都不说话,似乎都在等着命运的安排。然而,渺羽却虚弱的道:“哦,秦施主啊,是我对你不起,我早晓得你总会来找我的,你进来吧。”
秦言进屋,只剩老妇和陆离面面相觑,陆离心道:对不起秦言?难不成这个渺羽果然是偷盗刺骨针炼制鬼尸嫁祸秦言的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