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眼无珠的黑衣人头一次觉得,孔夫子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能是句实话。尤其是他们面前这个明明看起来像个懦弱无能孤僻无助的庶女打扮的女人,那才真的是难养啊。刺客袭来的时候,赵煦惊叫一声,浑身抖得厉害,几乎是要夺门而逃了。但好歹经历过无数次刺杀,此时又还有暗卫在身边,所以到底算是保全了太子的威仪,没有如鸟兽散。陆离摸了摸腰间,金铰鞭在进藏书阁的时候已经全部卸下了,这下子还真是手无寸铁了。他把赵煦不动声色的挡在身后,对秦言道:“你看吧,我就说每次同你在一起,便总会遇到这许多的事儿。”
“看这样子不像是来找我的啊,”秦言未退未闪,嘴角勾着笑,“这一回分明是沾了你们的光。”
面对步步逼近的刺客,陆离退了两步,顺带着把赵煦又带到了秦言身侧,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我是妖女,不是侠女。”
“好吧,”陆离只得硬着头皮顶上去,道,“那且看我如何空手接白刃吧。”
说着便准备动手。秦言一把将迫不及待冲出去找死的陆离拽了回来,道:“做买卖的人要是看着合作伙伴死了,以后还有谁会跟我合作?”
说罢她已经掠了出去,身形轻巧而优美,快得叫人捉摸不透,只鬼魅般的飘忽在那四个刺客之间。赵煦看得目瞪口呆,虽然此前已经见识过这救命恩人的手段,但如此这般出神入化的步伐,他久居深宫,当真是无处可见。虽未亲眼见过龙希大统领的身法,但想来也绝胜不得秦言半分。陆离却见过多次,心知这于秦言稀松平常,若不是进宫前服了会在一定程度上压制功力的毒药,要不是早就卸下了焦尾,那这场戏的精彩程度绝不止于此。秦言风一般的身法给刺客造成了极大的心理恐慌,但这几个却也不是当日在大街上刺杀赵煦的欺世盗名之辈,算得上刺客中的精英,是以恐慌之后便让两人牵制住秦言,剩余两人抓紧时间赶在惊动羽林卫进来之前杀掉赵煦。这意图太过明显,别说秦言看,连不懂功夫的赵煦都看了出来,顿时心跳如擂鼓。陆离看热闹不嫌事大,喊了一句:“若是叫这渣滓过来了,丢的可是你焦尾秦言的脸啊。”
四个刺客的动作稍滞,皆侧目去看那个手无寸铁却耍着他们玩游刃有余的女人,一时心思复杂:天,秦言,居然是秦言!这个女人怎么会和太子在一起?等等,她没有带着焦尾剑,那是不是……这个观点太过迂腐而俗气,他们始终认为,秦言是因为手握焦尾而可怕,却不曾正视,焦尾若无秦言,也不过是废铜烂铁。神兵榜的排名,是死的,因为它排的是兵器,而不是拿着兵器的人。听到陆离那般激将法的秦言轻笑,心知拖得太久也不好,她右手往发上一拂,瞬息之间,已将发上步摇捏在手中。银质的步摇,坠着紫绯色的流苏,在她手间晃动着,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这就是她的剑。手边一切均可是剑。两把长刀齐着脖颈向秦言砍来,秦言弯腰低头,步摇从刀刃上迅速划过,然后,便见有血飚了出来。恰逢其时的,陆离又嘱咐了一句:“留他性命!”
说话之间,秦言已在一个刺客身后站定,正扬了沾血的步摇准备下手,听了此话便倒转步摇,和着许多流苏一起,戳在那刺客胸前穴位。而这时,头一个被秦言步摇刺中飚血的刺客这才晃晃悠悠的倒了下去,长刀轰然摔在地上,伤口处却有淡淡的乌黑。有毒。秦言的步摇从他们刀锋划过,也因此沾染上了少许毒药。见血封喉,害人终害己。眨眼之间已经折了两个兄弟,剩余两人两股战战,但任务在身,即使非常不幸碰到秦言这个多管闲事的妖女,他们也不敢退。临阵脱逃,回去之后等待他们的是更残酷的惩罚。所以,抱着釜底抽薪破釜沉舟的想法,两个刺客并不回身,哪怕拼个同归于尽,也要完成这次的刺杀任务。刀光在眼前晃悠,斜织成死亡的蛛网,潜伏的是一个叫做无常的鬼怪。然而,比那刀光更先到的是一支步摇,银质的簪,坠着紫绯色的珠串,从背心而来,直接穿透其中一人的心口,簪头露在外面,流苏还卡在血肉之中。连最后一个字一个动作都来不及完成,就已经遗憾的见了阎王。稍后一步的刺客见到即将得手的同伴竟陡转成了这副惨状,一时心虚恐惧得厉害,砍向赵煦的刀都有些不稳。况且,这把刀还被人挡住了。陆离举了册竹简,挡在刀口之下,只听得刺啦一声,竹简上的牛皮绳居然断了,竹简哗啦啦散了一地。趁此时机,陆离一脚踹了那个正觉得秦言出手自己必死无疑而发愣的刺客一个大马趴,挽了赵煦的手就开始逃,并且边逃边向解决了危机便开始负手看戏的秦言喊叫道:“这还有一个啊,你快出手啊。你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吗?”
秦言懒洋洋的翻了翻眼皮:“事情要都被我做完了,你这专职暗卫还不尸位素餐了?”
陆离心里骂娘:风水轮流转,刚刚他颐指气使的看戏,现在轮到自己化了花脸上台了。陆离无法,却也笃定,若是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时,秦言定不会放任太子出事。毕竟就如同她所说的,做买卖的人要是无法保证合作伙伴的安全,就不会再有人与之合作了。想通了这一点,又明知秦言的看戏是一种置身事外的试探,更晓得这是自己在太子面前露脸的好时机,便拉了太子就跑,在藏书阁里,东窜西跑,躲避那个因秦言作壁上观而肆无忌惮的刺客。主仆二人像是被追得满山跑的小羊羔,而刺客则是凶狠的大灰狼,被追到了就要被一口吃掉。陆离的功夫果然很弱,没有七节金铰鞭在手,他简直是三流都算不上,那些硬桥硬马的拳脚,更是因为刺客刀上淬毒而不敢轻易动手,只得靠着地形与刺客纠缠,等着闹哄哄越来越近的羽林卫进来。陆离把书架推翻,暂时拦住刺客来路。面对这样一个手无寸铁武功稀疏平常的瘸子,刺客丝毫不惧,踩着倒塌的书架施展了个轻功水上漂,不知是不是在炫耀。陆离那个气啊,你这黑心的,既要杀我家殿下,还要讽刺我的残疾,不得好死啊!说罢转身就把书架上一排竹简扔了出去,并回身同刺客过了几招。刺客仗着毒刀在手,横行霸道,险些把陆离整条手臂横削下来。陆离心有余悸,不敢再硬来,心知这刺客果真是硬桥硬马练出来的,不像他是靠投机取巧出师的。转眼之间,几个人已经奔向了三楼,只听得一阵乒乒砰砰,混乱得不可描述。秦言心头一凛:原来他果真没有隐瞒,这还真是他的真正实力。失了步摇挽发,一大束长发便直接披散下来,堪堪挡了视线,秦言把它往脑后一捞,随手捡了支毛笔折断,便暂做发簪往发上一戳,定住那长发,这才脚下生风,直接掠过桌案楼梯,落在三层。来得正是时候。没有任何小聪明可耍的陆离已经黔驴技穷,但好在看护得力,主仆二人都没有被那疯狂乱抡的毒刀伤到,只是被刺客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推了个书架给不小心砸了一下。陆离护着赵煦闪开,赵煦被一把推离,手上擦破了点儿皮,沁了几缕血丝,陆离稍惨,因退得不及时不小心被砸了一下,还被刺客赏了一记窝心脚,当场呕了一口血。秦言刚巧看到这一幕,又见刺客举了毒刀就要劈向赵煦,当即将扯了腰封上的一块玉佩,击向刺客的后颈。玉佩未碎,半块玉佩都嵌进了后颈的血肉之中,刺客顿时口吐鲜血,连刀都拿不稳了。陆离倒也做了个仗势欺人的主儿,见秦言及时来援,喜笑颜开,连刚刚被人一记窝心脚踹得口吐鲜血的痛都没了,爬了起来,左右开弓打了那刺客好些耳光,直到自己手上都沾了粘稠的血,这才甩了甩,在衣服上蹭干净,一脚把那刺客踢倒。赵煦脸色不太好,却不是被刺客吓的,而是看到刺客接连死在自己眼前吓的。他脸上是惧意,还有不忍,道:“他们……这……”“殿下放心,没事儿了。”
陆离道,“属下领您下去。”
羽林卫姗姗来迟,来时便看见藏书阁一片狼藉,以及那四个已经落网的或死或伤的刺客。羽林卫集体跪地,齐道:“属下救架来迟,请太子殿下恕罪。”
赵煦摆摆手,表示不怪诸位将士,又看看摆了一地的尸体,有乐师的也有刺客的,轻叹出声,道:“这些乐师护驾有功,厚葬了吧。”
又看向那死得凄惨的刺客,道,“也找口棺材,把他们也埋了吧。”
陆离心里啧啧道,看看人刺客刺杀失败都还有受害人替他们出棺下葬,我们这做暗卫的却只有穿着白衣互相给同伴送行。这就是差距啊。几人离了藏书阁,到了附近偏殿清理一番,有宫人打了水替太子梳洗,在看到太子手上的血痕时忍不住尖叫了起来:“啊,殿下出血了!”
声音尖而利,带着浓重的恐惧,像是赵煦出的不是血,而是人命一样。面对小题大做的宫女,赵煦打断,然后用微妙的语气道:“孤没事,不要必声张。”
宫女小心翼翼,低眉顺眼,说是要去请太医来看看,还有的说要报告皇后娘娘云云,听得赵煦脸色越发不对。自家殿下怕皇后娘娘,这事儿陆离自然知道。身为暗卫,危急时要做殿下的肉盾挡刀枪,必要时要做殿下的贴心小棉袄。是以陆离上前道:“我就是太医院的,我来给殿下处理就好。”
他拿了宫女手中的帕子轻轻擦去赵煦手间的血痕,然后拿了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慢慢涂抹,道:“这样就没事儿了。”
赵煦责令宫女,不要把他受伤的事儿告诉皇后,众人应诺,他自己则用宽袍长袖拢住手掌,乍看之下毫无破绽。此时有宦官传令说,皇后娘娘要见太子殿下。赵煦答是,换了套蟒袍便向皇后处去。宦官看着陆离和秦言,公鸭嗓道:“二位,娘娘有请。”
“公公,给我片刻,洗了手上血污便来,”陆离扬了扬衣上手上的血迹,“以免污了娘娘圣目。”
宦官觉得言之有理,便先走一步,留了个小太监给他带路。陆离终是没撑得住,又吐了一口血,苦笑道:“那记窝心脚还真是够窝心的啊。”
说着用刚刚替赵煦擦手的帕子胡乱抹去嘴角的血,一股脑的丢进水盆里,再随意净手,边洗边道,“你也果真坐的住啊,要是再晚一点儿,我就见阎王了。”
“是吗?”
秦言幽幽道,“我可瞧见了,你手中握着个圆珠子,就是我不来,你也能解决掉他。就像,”秦言翻了翻眼皮,“你用这种手段杀李昌之一样。”
陆离苦笑:“唉,果然是瞒不住你的眼睛啊。”
陆离随意擦了擦衣服上的脏东西,然后理了理头发,便不管那盆脏水了,他说:“唉,这脸还真不是那么好露的。”
秦言的目光无意识的落在那盆中,见帕子上的血丝褪去,落入水中,像是浮游的虫子,缓缓聚集在一起。她答:“恭喜了,你可是救驾的大功臣。”
陆离道:“你也是啊,淡泊名利的大功臣,还请在皇后娘娘面前为我积点儿功劳啊。”
秦言道:“我不稀得要。”
二人一起出门,跟在那小太监身后,弯弯绕绕,终是看到了椒房殿的大门。果真金碧辉煌凤舞九天的气魄,绝非睥睨天下的武林高手风范能比的。众人跪拜:“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凤座上的一国之母着朱红长裙,佩九尾凤钗,修祥云图案,整个人显得大气而端庄。将近五旬的年纪,但脸色白皙有光泽,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和黄斑,乌发如云,唯独眼中是不可一世的孤高和贵气,还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绝。冯皇后看着秦言,声音不大,却威严如雷:“见了本宫,你为何不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