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华发的天音谷主,手中银丝断裂,只余另一只手中的一根琴竹。那是扬琴的琴竹,用以弹奏扬琴的。“死”字出口,乔寅左手手腕一翻,那片琴竹已经划出,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短宽坚硬的琴竹已经停在秦言颈上。然而,也只是停在那里,却没有再近一分。因为秦言也出手了,她的焦尾横在对方脖间,冰凉凉的剑刃紧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寒凉。这么近的距离,按理来说是无法用刀剑这样的长兵器的。可是,秦言用了,且非常成功。秦言反抓着剑柄,从下往上划,右手在对方右额处,剑刃却已经横在对方要害。焦尾似乎已不是单纯的长剑,而是秦言手臂的延伸,是她的一部分。只要她愿意,砍瓜切菜可以,杀人越货也行,便是再玩出类似杂耍戏法也是能够的。两个人手中的利器都同时制在对方要害之上,谈不上谁输谁赢。可是,乔寅却是先发制人的那个。然而,她没有取得任何明显的优势。乔寅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果然如此。”
秦言抿着唇不语,眼神却很毒辣,像是要直接看透对方的心灵一样。乔寅缓缓放下手中琴竹,叹一声是自己输了,却道:“纵然是你赢了,可我天音谷弟子众多,秦门主真有那个自信走得出去?”
这句话同当时冯皇后的威胁如出一辙,难不成是所有有权势的女人都喜欢说这样的话么?是以,秦言也以类似的话语回应:“若你真是我要找的人,取你性命,屠你满门,是我赚了。”
乔寅看着秦言的眼睛,半晌才道:“罢了,是我输了,请。”
乔寅做了个请的姿势,把秦言引进“踯躅亭”中,她拍了拍手,便有侍女端了香茶上来。她道:“听闻秦门主滴酒不沾,便喝口香茶润润喉吧。”
秦言没有动,只坐下来,焦尾就在她手边。她看着乔寅让人把断了一根弦的扬琴搬走,又看角落之中香炉飘起袅袅轻烟,很是清雅。乔寅道:“让我猜猜,秦门主今日来,是因为官银?鬼尸?还是……”秦言打断对方故做不知的言语,开门见山道:“十年前,长安,清心茶坊。”
乔寅笑:“呵呵,我竟差点儿忘了,你一直都在查这件事。王天青、李昌之、唐泰安父子,还有枯竹师太,他们的死,都是你这复仇之剑啊。”
“你不奇怪,当年明明灭门焚烧的秦家,却漏网之鱼活了下来?”
之前问到李昌之的时候,他的脸上就展现出了不可置信,王天青更是被惊讶和恨意填满,便是唐辛杰初闻此事也是睁大了双眼,只枯竹师太好歹一代宗师,又因儿子阿七的事情,稍微淡定一些,可到底都流露出来了震惊。那是看到死人复活才有的惊讶与恐惧,以及内心煎熬的惭愧与内疚。唯独,乔寅没有。她像是早就知道秦家人没有死绝,知道有一日秦家后人会来向她报仇索命。可是,她如何会知道?她既然知道还有余孽,为何不干脆斩草除根?只是因为秦言母女受宗主洛远道的庇护么?可是秦言大多数时候在外啊,尤其是在她神功未成之时,别说天音谷主乔寅了,随便派了稍微厉害点儿的弟子,也能轻而易举取她性命。既然已经杀了秦家一家,为何独独留下这手无寸铁的孤女寡母?秦言心中还有太多疑问。然而她心里清楚,只要乔寅开口,她所有的疑问都能得到答案。所以,她道:“你似乎早就晓得我会来找你。”
“杀人便该有偿命的觉悟,不是么?”
乔寅平淡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有时候,人命比野草还要顽强。”
说教一般的话语便把秦言的疑问打发了回去,还抛给秦言一个问题:“这一点你看得比我多,也比我透,不是么?”
秦言有意不和这种比她多活了几十年的人精讲道理,只是就事论事执拗的追寻真相。她道:“所以野草今日便要铺天盖地,将那野火一并熄灭。那么,那十七个人,都有谁呢?”
“李昌之,王天青,唐辛杰,唐泰安,枯竹师太,还有……阿七,”乔寅故意顿了顿,又道,“兴许你并不知道,阿七其实是我抢回来的弃儿。我是他的师傅,是他的母亲,也是他……不可拒绝的主人。”
秦言紧了紧手中焦尾,眼神轻闪,脸上有不悦的表情。她不愿再听阿七的事情,一点儿也不。纵然阿七欺她瞒她利用她中伤她,纵然阿七是杀秦勉烧秦宅的凶手,可是,她已经当场发难杀死了他。不管多大的仇恨,死亡足以消弭。她秦言再怎么强悍,再怎么狠戾,终究只能杀死他一次。况且……阿七死前说的那句看似凉薄而伤人的话,其实也是他们主仆二人最后的情义吧,是他对她最后的保护。他说过要护大小姐一辈子的,他死在十七岁那年的冬日,死在她的手上,果然是一辈子啊。女君庵中与枯竹师太的最后一面,秦言堕入心魔之后,也想通了这一层。虽然她可以大度的原谅阿七对她的欺骗和伤害,可是,杀父之仇,却绝对不能原谅。便只有把剩余十六个人一起送入地狱,这才能够消解这不同戴天之仇。可到底,不愿再叫自己难受。便不愿再听阿七之事。可偏偏乔寅不是什么善茬,见秦言不喜,她却偏说:“那孩子为了报答我的教养之恩,我说杀人,他便绝不会留人一口气。他真的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若真是我的儿子,那该是多好啊。”
看乔寅那自我陶醉的模样,秦言只觉得心里作呕,她强硬的打断乔寅,并道:“我没兴趣听你们的日常,我只要知道剩余人的名字。”
乔寅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白发随着她脑袋晃动的弧度轻轻摇摆,就像是正在缫丝的蚕茧。乔寅道:“你可能不知道,你爹秦勉,当年赫赫有名的鸳鸯连环剑主,清心茶坊里还有他设置的各种精巧机关。我纵是想要强攻,一则你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二则,若是武林中人知道我这不问世事的天音谷居然去屠戮一个已经退隐江湖的商人,便也不好。所以,我让阿七出马,利用你那可怜可叹的悲悯之心。”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秦言心里一揪,果然嘛,爹爹说的是对的,没有棱角的善良都是助纣为虐和自我伤害。可那时的她哪里会懂?十三岁之前的她同现在的洛芷一般单纯善良,认为世间没有真正的坏人,所有的苦难都可以被救助,所有的恶人都可以立地成佛,所有的险恶都能被美好感化。可是到底,人间也是地狱。需要旁人力量来救助的,终将再次被那苦难打败,只有自己才能够救自己。尚且不明白这些道理的秦言就把那披着羊皮的狼领回了家,引狼入室,自讨苦吃。这一段,秦言已经听过了。可今日再听,仍觉得当年的自己愚蠢至极。若是再来一次,她宁愿狠心。秦言道:“然后呢?你和我爹有什么仇?要你恨他恨到这般境地。”
说这话时秦言心里其实已经隐约有了答案。江湖儿女虽然自诩不拘小节,可到底也同普通人一样,容易被一个爱字纠缠一生。然而,因爱生恨的例子并不少见。尤其是一个女人,若她恨一个男人恨到要取他性命屠他家门,那想来仇恨的源头便是因为爱而不得。果然,乔寅给出的答案也同这类似,她长叹了一口气,风扬起她的白发,她说:“因为我,爱他。”
她笑,眼角皱纹叠起,应该是回忆起了当年有过的欢乐时光,她道,“我爱过他,所以,我杀了他。”
听起来很正当且有说服力的理由,虽然在旁人听来不免有些牵强和不解了。乔寅道:“我不能亲自出手,不能做武林的罪人,不能让天音谷万劫不复。可是我的恨,却绝不会因为这顾忌而消失。”
“所以,你用阿七的身份来威胁枯竹师太,强迫她加入你这一边?”
“不错。”
“那么李昌之呢?他为何听你的?”
乔寅笑:“李昌之那个没脑子的家伙,自诩李太白的后人,说什么担负武林安全的大任。我告诉他,秦勉手中有部毒经,藏于茶坊之中,要同北胡蛮人交易,待那蛮人学成,便会用来对付大夏边防。那个自诩大侠的傻子,为国为民,自然愿意身先士卒。”
然而,待杀了人翻箱倒柜之后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毒经,也没有叛国通敌的事情。但是,为国为民的大侠啊,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受人蛊惑杀了无辜?于是,一把火,便将所有罪恶全部烧成灰烬。难怪李昌之在得知秦言身份时会是那般惊恐,除了怕她复仇,更怕这事儿透露出去,坏了他儒侠的名头。说到底,和“一生没有污点”的枯竹师太为了捍卫所谓的名誉一样,可悲,可耻,可叹。而这样的动机却更让秦言觉得恶心,她又问:“那唐家父子呢?他们不会吃这一套的。”
“的确。可那时唐门正值遴选下一任掌门的时机,唐泰安资质平平,自然需要一件大功,这才能够登上唐家掌门之位。”
若是唐泰安得到了传说中被秦勉私藏的藏宝图,于唐门便是大功一件,难怪他会拉着儿子一起去拼命了。可结果,他们并没有得到所谓的藏宝图。乔寅说道:“可是唐泰安此行得到了清心茶坊的机关术,还有大匡山李昌之的支持,以及……我也助他一臂之力,所以他成了唐家掌门。”
“便是这样,唐泰安才会为你炼制鬼尸提供毒药巫蛊是吧?”
乔寅点头:“他不敢违抗,否则此事泄露,他便只能身败名裂。”
至于王天青,他知道镖师,本来就有野心,做这一单则是受李昌之所邀,既是为财,也是求利。事到如今,一切动机细节便已大白,秦言终于再次问到重中之重:“那么,还有人呢?”
“不急。”
乔寅道,“你不好奇我盗官银炼鬼尸的意图么?”
“熙熙攘攘,不过为利。”
乔寅道:“诚然。”
她笑,眼角尽是细纹,“至于其他人,玄道观内,不是已经有五个了么?”
说的是玄道观中被杀的、包括天机老人在内的五个人。本只以为他们说盗取尸体炼制鬼尸的盗墓者,竟没想到,他们也参与了十年前的那场屠杀。六个加上这五个,也才十一人,还有六人呢?秦言道:“还有呢?”
“还有……”乔寅反手指了指自己,“我也是其中之一啊。那么大的场面,我怎么可能不去?他在那儿啊!”
秦言瞳孔一收,仿佛要把眼前人生吞活剥。但她没有,因为还有人没有说出来。秦言再问,乔寅则笑着看她,道:“还有一个人,我若不说,你到死都不会怀疑。便是我说了,你也一定不会相信。”
“谁?”
秦言脑中急转,搜索这个可能的人,心里居然有点儿发麻。乔寅抬起手指,张嘴:“便是……”“放屁!”
一个粗鲁的声音从“踯躅亭”后传出,生生打断乔寅的悬念,跳出的人却是陆离。他左腿的跛几不可见,撩开纱幔带着冷风走进来,站到秦言身边,道,“可别听这白发女人胡说八道。”
乔寅不恼,反而道:“正主和我正面谈判,却叫人去我书房搜查。原来这便是秦家的做客之道啊。”
这句话明显是在怼秦言之前的话。陆离上前一步,把怀里的某样东西摔在桌上,道:“为老不尊倚老卖老骗人家小姑娘,你这待客之道也不见得怎么样啊。”
刚刚还不动声色的乔寅一见桌上的东西,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都不好了。她皱着眉,皱纹全部堆起来,怨毒而愤恨的看着陆离,恶狠狠道:“小子,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