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秦言便从渝州往襄阳去,路上听得有人在谈一个最近异军突起的杀手。据说那杀手是个十多岁的男孩子,用弯刀,爱背后杀人。比起他的战绩,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他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吃不腻的红烧肉,割不尽的死人头。宿在客栈的时候,偏巧碰到有人在谈这个杀手。程纶幽幽的插了一句:“既是背后杀人神出鬼没,何以留下口头禅来让人仿学?”
便有人即刻热心的解释道:“这背后偷袭的杀手只杀目标,绝不多管闲事。这话便是被瞧见此事的更夫妓子传出来的。”
那人本还想同这外乡人多说几句,以显示自己的见识的,转头来看见程纶脸色病态而阴鸷,不像是个正派的好人,再一瞧他旁边的灰衣姑娘,一把长剑片刻不离手,便更觉不是他这种小民能够招惹的,旋即闭了嘴。而旁边聚在一起讨论此事的闲人,也不由得闭口不言此事,寡味的吃饭。程纶轻道:“不知是沽名钓誉,还是故作姿态。”
明明这两个词都是相似的意思,程纶这样的评价明显是看不起那个小杀手的。秦言道:“与我派无关。”
程纶眨了眨眼,唇边显出笑意来:“江湖传言,女君庵枯竹师太便是被这小子的弯刀割下了头颅。”
“是么?”
秦言心知枯竹师太死因,又疑心这是程纶的试探,并不答话,只实事求是,“以枯竹师太的功力,绝非一般杀手可以得手的。”
“可那小子是背后杀人。”
“那又如何?”
秦言抬头看他,声调微微高了一度。话音未落,程纶手掌向后一扫,腕子一回,手中便摆了一只青瓷酒杯。他把手收回,看那酒杯,然后道:“的确不如何。”
以程纶的功力,纵然背后无眼,但要提防却是易事,更何况高他一等的枯竹师太?再有女君庵并不欢迎香客,又有许多弟子,便是那小杀手能够潜进去,能够接近得了枯竹师太,枯竹师太如何可能毫无防备被他所杀?想来也只是江湖传言罢了。随着那酒杯落下,本以为到此为止了,却偏又变本加厉,竟连酒壶、热菜、碗筷、杯盘都一起落了下来。说是落下很是不妥,应该说是砸下。是的,这些东西是有人从二楼砸下来的。而所有被砸下来的东西,都被程纶一一接住了,不管是碗筷、杯盘,还是酒壶和热菜,甚至连汤汁都没有溅出来一滴。程纶的身形很快,动作更快,在座的普通人没有一个能看清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只见他如一个三头六臂的神人,不动声色之间便将所有东西接住,然后,衣摆一扫,坐了回去,而所有东西则被井然有序的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反观秦言,她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置若罔闻的扒着碗里的饭菜,面对这变故,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颇有宠辱不惊的大将风度。紧接着,二楼传来一个拔高了好几度的女声:“死心吧,我不会嫁给他的!我就是一生不嫁,就是从这楼上跳下去摔死,也绝对不嫁给那个人!”
说罢,还真有人从楼上跳了下来,带起一阵香风。刚刚落一些杯盘碗筷,程纶热心的出手抢救,而现在,跳下来一个大活人,他却一动也不动了。只是他们所处的位置,刚好斜对着楼上发生口角的地方,那人跳下楼来,难免会殃及他们以及这一桌好酒好菜。所以,程纶右掌轻轻推出,便见那跳楼的女子如风中的一片落花,竟被掌风扫到,不由得退了几尺,然后,华丽丽的摔到地上,脸朝下,跌了个狗吃屎。听着那“哎哟”一声,秦言忍不住想笑:“连杯盘都救,轮到真人却不救了。程门主倒是有原则。”
“杯盘下来可就粉身碎骨了,至于人,”程纶道,“最多崴脚骨折。人家赶着寻死,我何必挡路?”
女子坠楼没多久,楼上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追下来几个男人,为首的那个像是女子的父辈。女子被搀得爬起来,这才见到她的容貌,脸很小,眼睛挺大,但肤色不如闺中小姐那般白皙,反而更像秦言这种走江湖的,带着被风霜雨雪骄阳烈日洗蚀过的淡淡的黄。她一身绯色的高领箭衣,腰封是金色的软带,足下蹬一双粉底金星的官靴。从地上爬起来时就像一团烈火,泼墨而来。秦言目不斜视,但心里已经判定了,这女子是个性张扬受尽溺爱的官家女子。而这种女子,因为良好的出身和高傲的个性,通常都是不好惹的。果然,那女子爬起来之后便把目光投向了程纶,怒气冲冲的,解了腰封上的软鞭就朝程纶脸上挥去,绝不考虑这一鞭下去会有怎样后果。秦言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却也不管这闲事,仍是自顾自的扒饭。那鞭梢方要触及程纶脸上的肌肉,毫厘之间却已被程纶出手扯住。然而,说是扯住其实也并不准确,他是用竹筷夹住的。那箭衣女子发飙之时,程纶同样视若无睹,正在加菜吃饭,待软鞭将要挨上其血肉时,他才右手轻动,软鞭已经被夹在了筷子之间,任凭女子使多大的劲儿,却像是被千钧重担压着的,一点儿也挪不动。那女子脸色难看得紧,干脆弃了软鞭,便要一拳擂过来。此时的程纶表现得相当绅士有礼,连拳头都没有动一下,只把筷子倒转,然后,轻轻的戳在那女子的柔荑之上。只听啊了一声,女子败退,抱着手喊痛,确认自己连三脚猫都没有的功夫在这个不动声色的黑衣男人面前还是不够看的,便开始了女人最常用的伎俩:装柔弱。她捧着手,呜呜的假哭起来:“你什么人啊,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打女人,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程纶不为所动,一副压根儿没听见的表情。那女子假哭了两声,然后偷偷的抬头看程纶,见他没有注意自己,当即抬起腿就要往程纶身下踢去。程纶屁股都没有离开板凳,直接和板凳一起往后一挪,退了开去。那女子眼看一击不成竟又来二,官靴鞋尖刷的闪出一把小刀来,便又要往程纶身上招呼。程纶眸色一沉,本就阴冷的脸上显出不悦,一腿向下,脚后跟便把那女子以及靴中暗器压制住,他道:“我平生最厌恶漂亮的女孩子玩这种阴险的把戏。”
说罢一筷子便要上前,想来不是要废了女子的功夫,便是要给她以血的教训了。然而,旁边立刻有人喊:“程门主手下留情!”
程纶手中动作止住,却没有放开,只见一个瘦高的汉子气喘吁吁的挤进来,喊道:“小郡主刁蛮无礼,还请门主莫怪。”
说罢又眼巴巴的去看秦言,大概是想要秦言为之说情。秦言仍是没有动作,像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幕似的,只顾吃自己的饭。她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更何况此事本就是那小郡主有错在先,她有何立场叫程纶一笑释然?那汉子赔笑,又说了几句,程纶这才放开,一把将那女子推了出去,板凳像是长了腿一般又滑回桌边,他扔下筷子,从筷笼中再次抽了一双,夹起盘中的花生米,细细嚼了咽下去。那女子明显还不服气,却被汉子拉住,汉子直道歉并致谢。程纶道:“她便是襄樊王的小郡主?”
汉子答:“是的,这便是茗姜郡主,也是……”话还没说完便被程纶打断,程纶上下打量了茗姜一番,不屑的冷笑道:“烦请你回禀王爷,就说我程纶一介平民赳赳武夫,配不上王府千金,还请他另行打算。”
汉子一下子垮下了脸。秦言这才有了兴趣去看那茗姜郡主,心道,原来宗主竟为程纶定了这般亲事。是要借助朝廷的力量了吗?再一想,刚刚茗姜砸了那么多东西,甚至不惜说狠话并且跳楼,原来拒婚的对象便是程纶。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次轮到茗姜郡主感叹了,她眼睛睁得斗大,看了好久,才痴痴道:“你竟是程纶?”
“不错。”
“天残派的程纶?”
“除此之外还有哪个程纶?”
茗姜呆了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之后抬起头看程纶,脸居然红了。程纶觉得莫名其妙,便见茗姜已经哎呀一声跑了出去,活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媳妇儿。那汉子匆匆辞行,便同其他几个王府侍从一起去追郡主去了,而这看热闹的也才散了。秦言问:“这亲是何时定下的?”
“正月初,宗主同襄樊王定的。”
“据我所知,这个襄樊王似乎没有适嫁的女儿了吧?”
之前调查东宫暗卫,不免也看了些其他。比如这个襄樊王,便是当今皇帝的兄弟,虽封在襄樊,但也只是个有名无实的闲王,整日吃喝玩乐,于朝政没有任何影响。“不错,襄樊王只两个女儿,一个许了江州知州,一个代替公主嫁去了吐蕃。”
程纶道,“这个茗姜,是王爷和舞姬的私生女。”
难怪她穿着高贵,想来因为与天残派联姻之事也颇得王爷疼爱,或许又因其私生女的身份让王爷愧疚,这才有太多溺爱。然而,到底不是王府之中长大的千金,表面的高贵与傲气也掩盖不了骨子里的市侩与任性。宗主为何会和一个闲王谋定,让教中风头正盛的肱骨之臣娶一个私生女出身的郡主为妻呢?说到底便只能是因为利益。就像是之前把洛芷许配给唐辛杰一样。但秦言着实想不通,与朝廷闲王合谋,有什么利益呢?难道宗主谋的不仅仅是武林,还有整个天下吗?秦言吓了一跳,这是多大的野心啊。程纶见秦言神色,道:“大小姐无需忧心此事。”
秦言反问:“我为何要忧?”
“无甚。”
他们二人只是战友是伙伴,并肩作战所向披靡,可却从来不掺合对方的私事。程纶如何会觉得秦言为此忧心?难不成果然应了江湖上二人天造地设的传言么?自然不是。程纶此言只是提醒秦言这是宗主所谋,他们这些做属下的,只需执行便好。另外,以私心而言,程纶自然也期待秦言说出那么一句话:“我瞧你同阿芷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该是天生的一对,如何要去招惹这王爷郡主?”
然而,秦言并没有这样说。程纶不由得有些小失望,又暗笑自己的不自量力。秦言道:“原来是这样,难怪要来襄阳。”
想来与郡主的亲事便是他们调兵遣将进攻武当的最好掩盖。倒是很符合天残派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