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州,安山县,刑司局。 被绑在老虎凳上的男人已经没了四肢,那是被人用一根钉子活活剐下来的,断口处的血肉满是焦痕,一看就知道是用烧红的烙铁止的血。 他原本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被两个窟窿所代替,原来乌黑浓密的头发早已不见,头皮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红点。 那是被人抓住头发,一把一把地揪下来的。 “你说不说?”
又是一记狠戾的鞭击。 男人一声不吭,仿佛已经接受了将死的命运。 在这时,门开了。 一座肉山慢腾腾地挤了进来,他肥硕地像头吃撑的老鼠,满脸肥油,五官已经被挤得皱缩。 所有的人都恶心他,所有人都恨他。 所有知道这个叫王二麻子做过什么事的人都想对着他脸上来一枪,但他们不能,因为这头吸饱了安山县百姓的鲜血的人背后有现在最强大的靠山,攻击他就是打了那人的脸面。 “还没招?”
王二麻子声音尖利,拿着鞭子的喽啰闻言腿都软了,赶忙冲过来点头哈腰。 “快招了头,快招了。”
谁都知道这个人的暴戾无情,喽啰生怕自己落得和那个椅子上的人一个下场。 “哼!废物!”
王二麻子扇了喽啰一巴掌,“滚吧!”
随着喽啰庆幸又慌张的离开,王二麻子叫人搬来一张凳子,坐在那个男人的旁边。 “那个小兔崽子。”
他用商量的语气对男人说,“真就值得你这么拼?”
“哼!呸!”
男人顺着声音就吐了口积攒已久的唾沫,吐完之后,他哈哈大笑,“我们平军迟早会击溃这群倭贼,到时候,我的兄弟们会闯进你的家门,砍掉你们这些汉奸的脑袋!”
说完,他又高喊,“清倭贼,荡炎夏!”
王二麻子也没生气,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唾沫,眯着眼睛,对身后的手下说。 “把人带上来吧,还有那两只狗。”
片刻之后,被人蒙住双眼的少女挣扎着,被人带到男人面前。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男人忽然沉默了。 “我查过你,你嘴硬,不代表你的兄弟嘴硬。”
王二麻子尖利的声音像是地下的小鬼,“你叫石松原,来自清荷县,十五岁时,清荷县闹饥荒,是那个叫什么...‘武燕杰’的平军头子施舍了你一口饭吃。”
“从那以后,你就跟着武燕杰在利川县混,在利川县被黄军占领以后,你自然也就跟着他去当平军了。”
“但是吧。”
王二麻子用他畸形的,萝卜粗的手指捏着少女白皙的脸,“你在利川县的老私塾有个老相好,不是吗?”
石松原闻言,疯了般挪动躯体。 因为已经没了四肢,他只能左右晃荡,看着可笑又可悲。 “阿枝!你没事吧阿枝!阿枝!”
王二麻子看到他这般反应,猥琐地笑着,取下少女嘴上的胶带。 “松原!”
少女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一股近乎悲壮的曲调,喊着曾经承诺要娶她的少年。 “你别管我!让我死!”
她流着泪,“我们地府再相见!”
“唔...”男人悲嚎了一声,强忍住了什么一般,死死咬住牙齿,不再说话。 王二麻子早就料到此情此景,在这会儿,两条狂躁的大黑犬被手下带了进来。 它们狂躁着发出吼叫,不甘心地想要挣脱束缚它们的铁链。 那座肉山手一挥,就将少女甩到原处的空地。 男人沉默着,听着少女被摔到地上的闷哼。 王二麻子近乎恶魔的低语忽然出现在他的耳边。 “你看,我的手下都是正经人,做不出来欺负小姑娘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他像说笑话一样说着,带着近乎让石松原疯狂的嘲笑。 “所以啊,我想了个招。”
“这两只狗是我二叔家养的,膘肥体壮,孔武有力。”
石松原企图让自己平静,不再听耳边那尖利的声音。 “所以说,有时候,人干不了的脏活,动物可以干,你说对吧?”
“你!畜生!”
“哎哎哎,别急别急,我还没说完呢。”
王二麻子捂住他的嘴,他的牙齿早就被拔光了,倒也不用怕被咬,“你知道饿了三天的狗,连生铁都会啃,对吧?”
即使经历了这世间最残酷的刑法,石松原的内心也没像现在这样惶恐,他在此刻甚至想要捅穿自己的耳膜,好让接下来的那句话显得不那么恐怖。 “你说,是铁硬呢,还是骨头硬呢?”
“畜生!畜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石松原失控了,他嚎叫着,不甘心的嚎叫着。 他不能背叛他的信仰,不能背叛那万千勒紧裤腰带,把过冬的粮食交给他们平军的父老百姓啊! “全看你。”
王二麻子的声音响起。 “来,听我命令嗷,我数三二一,你们就放手。”
“唉对了,石松原啊,你知道我这两对狗链子是特制的吧?比栓牛的链子都粗呢。”
“啧啧啧,好狗,好狗。”
“这狗我饿了六天,现在逮啥吃啥。”
“你到底说不说?”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平军在虎山的位置而已,又不干什么,对吧?”
“哎呀我记得你那兄弟说,你们在站哨时还说过,你和你这个相好都是文化人啊。”
“石松原你说不说?你说不?”
“好吧,来,你们两个听我号令。”
“三。”
“二。”
“最后一次机会。”
“...” “好吧,一。”
“够了!”
石松原失去了理智,“我说,我说!你们放了她!”
“松原!”
少女尖叫道,“你别管我!”
“你们放她走!我说!”
王二麻子闻言,露出了猥琐的笑容,他脸上的肥油挤成一堆,活像即将待宰的肥猪。 他示意手下带着狗离开,从口袋里拿出笔和小本子。 半小时后。 王二麻子掏出抢,结束了这个没了信仰,失去一切的可怜人的生命。 牢门忽然发出一声脆响,王二麻子转头看到是谁后,原来飞扬跋扈,无法无天的表情瞬间变得像是太监一样谄媚。 “太君!”
他为了邀功,特意抓起地上那个好像也死了的少女的头发,拽着她就往穿着军服的那个男人那冲“都交代了,多亏了她!”
为了显摆什么,王二麻子蛮横地扒拉开少女的头发,露出那张紧闭着双眼,惨白又绝望的脸。 冈山政志嫌恶地撇了王二麻子一眼,又看了一眼这个和他女儿差不多大的少女,忽然生出一丝怜悯,随即,他给了王二麻子一巴掌。 “黄军,不欺负妇女和小孩!”
冈山政志大义凛然地对不敢吭气的王二麻子吼道,“带她下去,好吃好喝供着!她想走,随时可以走!”
“是,是。”
肉山交代完刚获得的情报之后,随便找了块大麻布包裹住少女,便抗着她走了。 身后,他的手下阴阳怪气道。 “我们黄军可真是不欺负妇女和小孩,他们只会把人送到东北那里的黑月亮八四二,让人家生不如死。”
王二麻子忽然停了,他眼神冷得像只牲畜,“我让你说话了吗?”
手下打了个寒颤,连忙低下头。 安山县,狼山,平军临时部署基地。 “燕杰!不好了!”
匆忙跑来的人名叫小三子,是武燕杰几个月前收留的。 他憨厚老实还会做饭,颇受平军弟兄们的喜爱。 “虎山的兄弟们失联了!”
闻言,正在和人下棋的武燕杰手一抖,直接毁了棋局。 “你别慌。”
跟武燕杰下棋的人有着和他风格不同的俊朗,他风度翩翩,颇有君子之风。 他是武燕杰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可靠的战友,温钥。 此刻,他安抚着小三子,“你慢慢说。”
小三子喘了一大口气,终于能够顺畅地说句话了。 “电,电报,没了,虎山的联络员发来最后一封写着‘已沦陷,勿来’的消息后,就没声响了。”
温钥闻言,和武燕杰对视了一眼。 他们脸色沉重,尤其是武燕杰。 “松原...招了吗。”
疑问句被他用肯定的语气,颤抖着说出来,带着明显的崩溃。 “怎么会?”
被抓到的那些兄弟里,只有石松原知道虎山队伍的位置。 “等等!”
武燕杰像是想到了什么,“阿枝呢?”
“快,快!快联系阿夫岭的后方部队,快!”
温钥也想到这一点,他带着武燕杰和小三子,赶紧到电报员那里。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后方部队有着最好的电报员,不可能这么久还不和他们联系。 “怪我...怪我,我不该只留下那么点兵力的。”
在电报员脸色沉重地对他摇了摇头之后,武燕杰颓然地跪倒在地,脸上带着无穷的自责与绝望。 “是我害死了虎山的弟兄,是我害死了阿夫岭的弟兄,是我害了阿枝,是我害了松原啊...” 尽管战场瞬息万变,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让这个雄心壮志的年轻人失了心魄。 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他不甘地锤着地,仿佛那青花石板就是那该死的侵略者,是那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的王二麻子。 他总共只有五千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三分之一,后勤几乎崩溃,战力最强的虎山想必也早已化作地上的枯骨,血肉流进了安山县的大地,却不能抚慰这里被异邦的侵略者残害的心灵。 怎么办?我做错了什么?我哪一步错了? 在武燕杰正要堕入更绝望的深渊之时,一只手忽然搭在他的肩上。 “燕杰,站起来。”
他抬头,温钥的脸上还带着那副游刃有余的笑容,仿佛一切困难对他而言都不算什么。 “我们闯安山,踏利县,打鬼子,已经两年了。”
温钥的眼神很柔和,却有着让武燕杰难以直视的自信,“只是现在这样你就怕了吗?”
武燕杰咽了口唾沫,和温钥对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环顾四周,看到周围那带着背水一战的斗志的兄弟们,他笑了。 “谁怕了?你可不要污人清白。”
武燕杰坚定地站起来,“走!让我们动起来!”
弹药没了就从敌人的弹匣里抠出来,粮食没了就从敌人的身体上撕下来! 人没了? 泱泱炎夏,神州土地,还出不了几个能扛枪打仗的真汉子不成? 走! 两天后,指挥室内。 “倭寇占领安山县已久,百姓们心底已经有了对他们的恐惧,我们现在首要任务就是要消除这种恐惧,让他们明白,倭寇和二鬼子也是人,白刀子进,出来的也是红的。”
温钥对着战友们说道,“今夜,王二麻子会像往常一样去红春楼喝酒,据最新得到的情报,因为最近空投了一批新装备,倭寇们要连夜整顿,安山县防备比以往要弱个至少三成,正是我们进攻的好机会。”
“我有问题!”
底下,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吼道,“咋打啊?我们不是打游击战的嘛?人家拿着机枪手榴弹,我们用着这玩意儿。”
说着,他掏出一把生了锈的手枪,看上去像是五六年前的老款三洋盒子。 “他们就算再弱个九成,正面我们也打不过啊。”
武燕杰也懂这个道理,这时候,他也不想瞒这些兄弟们了。 “大山啊,兄弟们,我给你们透个底吧。”
武燕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时候说这些话会动摇军心,但他不忍心让这些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就这么给他陪葬,“粮食,只够吃一天了,弹药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让我们祸祸了。”
“百姓们今年本来就饿着肚子呢,后勤的粮食没了,就真没了,我们本来就很过分了,要是再问他们要,我相信他们会给,但我也相信他们绝对熬不过这个冬天。”
“弹药是我托了关系从外国进口的,现在查的严,从两个月前,我们弹药的唯一来源就是鬼子们的弹药库了。”
“我们这个位置也不好,本来就不能久待,只要鬼子他们开始查,不出三天,我们就会被包围。”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拿着王二麻子的人头,去宏县,去郎河县,去波州各地,求那些被王二麻子摧残祸害过的百姓,地主,问他们要弹药,要粮食,要人。”
“我和阿钥是真没办法了,兄弟们。”
“这次行动大山说得对,甚至他说得还不够。”
“我们就是去送死,就是用命去填,去搏,这个机会。”
“你们有要走的,就走吧,走吧,不寒掺,大家都有妻小,你们愿意送死,我却不愿再让安山县再多添几个孤儿,寡妇。”
武燕杰起身,对众人抱拳,“你们跟了我这么久,我就给了你们这么一个结果,实在对不住,枪,粮食,还是什么其它的,你们要拿走就拿走吧。”
“你们打了这么久的仗,就算去给谁当卫队,都能好好活着。”
说完,武燕杰低下头,久久不起。 底下的众人听了,沉默了好久。 大山突然站起来,在旁边人赞许的眼神下,走到武燕杰的面前,深呼吸,用尽全力,朝他脸上挥出重重的一拳。 “说什么恶心话呢?”
大山冷哼一声,对众人挥了挥手,“晚上要打仗,大家伙跟着我出去打猎,我们吃饱了再上路!”
“好嘞!”
“吃饱了有力气!”
“快走快走!”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武燕杰久久不语。 “你什么时候会激将法了?”
温钥在他身后笑着,“变聪明了啊。”
“我不聪明,我是最蠢的那个。”
武燕杰沙哑着嗓子,“是他们愿意被我骗,我...” 之后的话他没说,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武燕杰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温钥,“你这消息来源可靠吗?从哪来的?”
“‘霄’给的。”
“你的那个内线?”
“对。”
“你这两天从没离开过我,怎么和人家联系的?”
“怎么?你不信我?”
“...现在,不信也得信了吧?”
“你知道就好。”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皆然失笑。 当晚,午时三刻。 枪林弹雨,硝烟弥漫。 无数弟兄背着土炸药冒着子弹爬上机枪台,无数弟兄挥舞着火把吸引敌人的视线。 他们终于进了安山县城,进了红春楼,把那光溜溜的王二麻子从软被窝里揪了出来。 大山已经没了,他替武燕杰挡了八枪,午饭那香喷喷的鹿肉汤从他肚子上的弹孔处流了出来,武燕杰看着却没有丝毫的反胃。 “我们来世!还做兄弟!”
他扛着王二麻子,对拼着最后的力气提着土炸药往敌人堆里走的大山吼道。 也不知大山是否听清了这句话,他只是在最后,用了吃奶的力气回应了一句,“清倭贼!荡炎夏!”
狼山两千多个弟兄不知道还剩多少,反正武燕杰带着的人只有零零星星十几个。 在这个疯狂的计划快要成功的时候,在武燕杰一行人快要离开县城的时候,在那条小道上。 温钥停了下来。 “愣着干嘛?快走啊!”
大批的敌军就在身后死死追着,他们骑着摩托,开着卡车。 温钥回头看了眼满脸疲色的武燕杰,笑了。 “你们走吧。”
他蹲下,从草丛中抽出一条引线。 “我早就在这儿埋好了炸药,足够牵制到你们离开。”
话及此,武燕杰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少废话!快走!”
他红着眼睛,“我们穿着一条开裆裤长大的,你别想死的比我早!”
温钥没管他,只是转身,摆了摆手。 周围的人没有犹豫,直接架起武燕杰,匆忙地走了。 “你早就计划好了!畜生!你早就计划好了!”
武燕杰睁着通红的眼睛,声嘶力竭,想要睁开束缚,陪着离他越来越远的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一同赴死,“根本就没有‘霄’!你就是霄!畜生!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武燕杰目眦尽裂,瞪着那道身影,“温钥啊啊啊啊啊啊!!!!”
火光,骤起。 那个陪着他一同长大,喜欢读书,本可以远渡他乡,独身事外的男子的一生,就这么拉下了帷幕。 武燕杰看着那冲天火光,在不甘中失去了意识。 一天后,狼山。 这片根据地本来是没有审讯室的,温钥说大家都是为了百姓的英雄,光明磊落,用不上这些蝇营狗苟的东西。 但那些都没有意义了,温钥不在了,他永远地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一本正经的说着玩笑话,用木棍在地上写打油诗了。 他死了,为了别人的梦。 武燕杰一拳打在王二麻子的脸上,尽管王二麻子早就把他得罪了哪些人,干了哪些伤天害理的事交代的清清楚楚。 “你...” 王二麻子的牙齿已经碎了一地,他尖利的声音此刻异常的滑稽,“你至于吗?”
武燕杰没理他,把他踹倒在地,对着他的肚子横空一脚,引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黄军...占领安山县...乃天意,炎夏苦于军阀统治已久,黄军来了...这是福分啊...” 王二麻子一边哼唧,一边劝着武燕杰,“你现在归顺黄军,才是对百姓,对安山县的百姓,最好的选择啊...” “哼!孬种!”
武燕杰已经打了他两个时辰,实在是累了。 “是,我是孬种,我没有你们这些人这么光明磊落,整个安山县的人都恨我,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能怎么样呢?”
“最后,还不是黄军赢?”
“他们不会赢。”
“凭什么?凭你们这些...鸟枪?崩不死人的土炸药?几个没手没脚的残废?”
“凭人心。”
武燕杰坚定道,“炎夏人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存在了千万年,有多少宵小觊觎这片土地?可他们呢?他们人呢?至少在这片土地上,哪怕沧海桑田,哪怕物是人非,唯有炎夏子弟的血,亘古不变!”
“呵呵...那就算。”
不知是被人打得已经快死,还是说不过对方开始理亏,这坨阴险狡诈的肉山的语气已经有点心虚,“你打赢了黄军,打走了他们,然后呢?”
“然后你能干什么?你觉得凭你一人,能对这个军阀割据的国家做什么?我就给你说了吧,六洲土地上,每一个军阀都有打退黄军的实力,可他们没有,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在乎!他们有钱,有粮,有兵,但他们不在乎!他们只在乎他们自己,他们只想着黄军能够再多打一点敌人的地盘,好让他们多捞一点,你要打退黄军,就是触犯了他们的利益,就是动了他们的身家性命,你以为,你这么一个小兔崽子,能在他们手底下撑多久?”
“我能撑到把他们都打趴下!打出炎夏为止!”
武燕杰大义凛然,声如洪钟,“西边的艾河有史安成,我就断水开闸,淹了他们的樱苏田,东边的羊城郡有楼天时,我就派兵往拜和山凿空道,挖天渠,直通他们的朱县城,南边的长河有李学佳,我就造一条大船,顺海而下,从后突袭他们的水龙洞,斩了李氏一族的侯爷府,我堂堂七尺男儿,哪里去不得?哪里打不下?”
话罢,武燕杰忽然觉得好笑。 他看着死狗一样倒在地上的王二麻子,顿时一阵嫌恶。 “把他绑起来,明天我们去宏县。”
宏县县长和王二麻子的恩怨最深,届时武燕杰当着众人的面斩下王二麻子这顶狗头,想必足够让那个不算太糟糕的县长放下他的血海深仇,加入他武燕杰的队伍。 第二天,宏县。 负责押送王二麻子的队伍遇到了马匪,耽误了一些时间。 不过还好武燕杰的名头已经响彻了整个波州,那批马匪及时弃暗投明,加入了武燕杰的队伍。 看着脚下黑压压的人群,武燕杰忽地有些恍然。 温钥啊温钥,是不是早在很久之前,你就料想到了这般场景? 在你的料想中,我是像现在这样独自一人站在这里,还是同你一起,争论着到底应该给这罪恶滔天的王二麻子仁慈的绞刑,还是他应得的斩首? “头儿,人齐了。”
武燕杰回过神来,示意让负责押送的小三子把犯人架上来。 “宏县的百姓们!”
他咽了口唾沫,大吼道,“今儿个请大家来,是想请大家看一出好戏!”
“众所周知,那无恶不作的王二麻子,带领着手下的倭兵,抢了宏县的粮仓,抓了各位的儿子,抢了诸位的妻女!”
底下仍不知他要干什么的百姓听到这个,都开始闹腾,怪罪他揭开了宏县的伤疤。 “今天!我们平军!就要为宏县讨个公道!”
武燕杰一把掀开包着王二麻子那张脸的黑色头罩,一时间,底下惊呼四起。 “我们平军费劲千辛万苦,从鬼子手底下抓来了这个畜生!现在!”
武燕杰像是要把这些天积攒的愤怒都宣泄出来似的,吼声震天,轰如雷霆。 “我!武燕杰!”
他拿起早就磨好的大刀,红着双眼。 “为大家!讨了!公道!”
举刀,蓄力。 “请大家明白!鬼子!可以打!可以胜!”
灌注全部希望,代表着那千百个为他而死的弟兄的一刀,直直。 “清倭贼!荡炎夏!”
劈下! “清倭贼!荡炎夏!”
“清倭贼!荡炎夏!”
“清倭贼!荡炎夏!”
开始只是零星几个人喊,接着那声音越来越齐,口号越来越响。 直到最后,连那尚在襁褓的婴孩,都不再啼哭。 他们纯真的灵魂被这股气势所感染,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希望”这种,波州百姓,甚至炎夏人民都很久没见的东西。 一时间,他们笑了。 后来,后来武燕杰带着王二麻子的头游遍了波州,几乎所有人见了都对平军有所表示。 有的县令捐了粮,有的地主送了枪,他们都竭尽所能,为平军献了一份力量。 平军收到的礼有很多,但唯一例外的就是,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有无数的年轻人,带着行囊,背井离乡,在家人自豪而略带伤悲的眼神中,加入到平军的队伍里。 第一仗在王二麻子死的两个月后,地点在安山县。 平军一路势如破竹,轻而易举地就攻破了安山县的大门,在第一天就除了倭寇,拿下了冈山政志的人头,解放了这座被寇贼占领最久的安山县。 随后的几年,武燕杰带领着平军和无数向往和平的百姓,打下了东洲的鱼麟海,攻破了南州的铜鼓关,击碎了西州的巴伶郡,轰开了北洲的隋林门。 终于,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最后一个侵略者离开了这片神圣的土地。 武燕杰此时身披华服,站在高处,望着远处驶离港湾的大船,内心千百种情绪交错,在最后,竟只有一丝唏嘘从中脱出,让他微叹出一口浊气。 “小三子...” 身后的人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却依然有着初见时的神态。 “我在。”
“你说,要是阿钥看到此情此景,会作何感想?”
小三子想了想,在远方那艘大船彻底不见时,说了一句。 “大概,是劝诫你不要骄傲吧?”
武燕杰听了以后,忽然笑了。 “确实,你比我懂他...你比我懂他。”
“呜呜呜呜,你比我懂他,你居然,比我懂他。”
他似哭似笑,时而自嘲,时而捶胸,到最后,他只能裹紧身上的衣物,叹了一声“这里的风,太高,太大”之后,黯然离开此地。 许多年后,平军断了艾河,打下羊城,进了朱县,通了长渠。 所有的军阀,不是逃,就是死,眼看和平即将到来,百姓们却纷纷闭了门户,仿佛世间一切都与他们没有干系。 在武燕杰即将正式接受“平国第一任大总统”的职位的前一天,异军突起。 这些人不知从何处来,不知从何处起。 仿佛每个地方都有他们,又好像他们只是平军的空想一般,找了半天也不见踪影。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自称是“新军”的势力,对平军十分熟悉。 平军的战略布局,总体防线,基本战略像是直接摊在新五军首领的脸上一样,在他们面前不值一提。 仅仅一个月,平军就失去了绝大部分领地,一时间平军内部人心惶惶,只要是官位高一点的都想着要尽早离开这个国家,到他乡用近段时间贪来的珠宝过上好日子。 西京,国务府。 已经初露老态的武燕杰扔掉手中的文件,颓然倒在那张柔软的沙发上。 到底是为什么? 这个局面到底是为什么? “三子,你走吧。”
武燕杰望着天花板,“那边第三个抽屉里有几根金条,你拿着它,随便找个洋人的国家,走罢。”
“好像我人生中很多巨变都是像这样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
“我全家被倭寇所杀的时候是,虎山的弟兄突然没了也是,阿钥背着我埋下引线也是。”
“真是可笑。”
武燕杰自嘲着,忽然听到小三子用不同往常的语气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他转头,看向已经摘了眼镜的小三子。 不知为何,这个陪着他走了很久的男人突然变得有些陌生。 “我说,你走吧,远走他乡,重新开始。”
小三子的脸上带着武燕杰从未见过的沉静,“你还年轻,还有机会。”
“我?我啊...我就死在这片...” “我是新军的总指挥官。”
武燕杰的话戛然而止,随后,他瞪大了眼睛看小三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开玩笑啊。”
他匆忙地拿出手帕,擦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也好...哈哈...也好,会开玩笑,在外面不会吃亏...也好...也好...” 他终于注意到小三子的眼神了,笑意越来越浅,直到最后消失。 他们沉默了,沉默了许久。 “为什么?”
武燕杰干涩说道,“我对你不好吗?还是你想要权力?你想要可以跟我说啊,我没有子嗣,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的。”
“为什么要闹到这种地步呢?平军是你和我一砖一瓦建成的,你为什么要毁了它?”
“因为平军的国,不是我想要的国。”
武燕杰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这话好熟悉... “你是利县县长的儿子,你建的国也只会是利县县长儿子建的国,而那种国家,和曾经的倭寇,曾经那些和倭寇无二的,同样也是侵略者的国家没有区别。”
“你......” “我,我们想要,建立一个能够让百姓当家做主的国家,我们想要建设一个这世间从未有过的制度,我们想要有一个,在关键时刻能庇护我们,能自始至终把百姓当人看的一个,让所有有钱人,所有军阀,统治者都恐惧到颤抖的国家。”
“因此,我,和我的同志们,和你的兄弟。”
武燕杰闻言,瞳孔一缩。 难道阿钥也是? “在很早的时候就决定了,平军,不能存在。”
“可现在的炎夏需要平军!”
武燕杰起身,反驳道,“平军能让百姓过得更好。”
“真的吗?”
小三子的眼神带着冷酷的审视,“你多久没去朱县的大街上看看了?”
“我前不久!”
武燕杰想当然的反驳,却发现自己左思右想,也无法在脑海中搜到自己最后一次去朱县的记忆。 “平军打到的钱财是倭寇从百姓那里抢来的钱财,而平军却把那些钱都放到了自己的钱包里。”
“倭寇占领炎夏之后给百姓定的规则,现在平军也在用。”
“倭寇占领时期设下的租界,到现在还是那些洋人的租界,平军每次路过,对洋人甚至比百姓还亲。”
“这都是我亲眼见过的,你觉得,这样的平军,能让百姓过得更好?”
“...” 武燕杰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走到窗户边上,看着底下纷乱的街道,忽然陷入深深的疑惑。 怎么会这样呢? “所以。”
他咽了口唾沫,问道“阿钥也是你们的一员?”
“他是。”
“所以,是你向新军透露的情报,平军才会在你们的攻势下毫无还手之力?”
“...不是。”
“怎么可能?除了你,还会有谁知道这些我早就定好的情报。”
小三子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和武燕杰对视着。 忽然,武燕杰意识到了什么。 一时间,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他的头顶升起,这种感觉让他在近乎崩溃的震惊中,忽然有些要把灵魂抠烂似的心酸。 原来,到头来。 做错事的人,只有我。 原来,自始至终。 那伤天害理的畜牲,只是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瞬间苍老的男人失魂落魄地念叨着这几个字,他往前走了几步,想要伸手抓住什么,却只能捧起一团空气。 逝去的英魂早已重入轮回,被红尘腐朽的旧人连懊悔都显得卑微。 阿钥...阿钥啊,我这辈子唯一说对的事情,恐怕就是那天晚上,你引爆炸药之前的那句。 你早就计划好了,对吧? 十几年前的一个中午,烈阳高照,负责押送罪人的小三子将囚车塞到旁边的小树林里,躲避那边正在厮打的人群。 这批马匪小三子认识,往日义薄云天,今天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要找平军的麻烦。 小三子躲在囚车旁边,忍受着车上那坨已经腐烂的血肉散发出的异味。 “他们的妻女被我劫走,放到虎山山顶的那个山洞里了。”
尖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吓得小三子一个激灵,差点摔倒。 是囚车里的人发出的声音,小三子既嫌恶,又戒备地走上前,“你说什么鬼话?”
“这些马匪大都是良善之辈,实在没办法才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那坨烂肉的声音有些漏风,听着很可笑,“等会儿我把话说完,你就过去告诉他们妻女的下落,把他们收进平军吧。”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大概是听久了关于这坨烂肉的传闻,小三子对这个家伙有着近乎偏执的戒备,“你有什么阴谋。”
大概过了半晌,烂肉说了让小三子的灵魂都震颤的那句话。 “同志,拿出藏在你鞋垫底下的记事本吧。”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是三六年七月入的...组织,代号是‘霄’,我跟组织上的人联系过了,知道你的身份。”
小三子看着囚车里那坨被扒光了衣服,光溜溜的,看着恶心又污秽的肉山,忽然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人面目丑陋,十恶不赦,所有人都恨他,觉得同他为伍都是脏了自己的眼睛。 但他就是想哭。 “你...你说。”
他哽咽着,惦着脚取出鞋垫下面联络员专用的小本子,“你说,我听着。”
“我骗安山县的倭寇,在虎山之后的断骨峡里还有一批,大概四万人左右的平军,在虎山尝到甜头的冈山政志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已经筹备了安山县大部分兵力往断骨峡进军,大概...就在四天后就到地方了,断骨峡地势狭窄,常年大雾,届时,你通知组织,组织战士们趁机炸塌断骨峡,经此一役,想必安山县会迎来长久一段时间的虚弱期。”
“我在波州各地干尽恶事,平军拿着我的头,想必会得到很多助力,等到时机成熟,平军成长起来,想必能很轻易地就攻破县城,断了倭贼前方大军地后备支援。”
小三子记得很认真,恨不得用笔戳穿那个小本子似的。 他后仰着,防止自己的眼泪沾湿这条某种意义上近乎神圣的情报。 “还...还有吗。”
“我想想...还有...” “啊,对了,石松原那个相好被我安置在县城的一个医馆里了,那个医馆是我们的同志开的,以后若有机会,帮我去看看她,顺便告诉她,杀了石松原的那只孽畜已被平军斩首,让她以后安心过日子。”
“还...” 小三子几乎要使尽全力,才能忍住泪水。 “最后一个,别告诉别人我的身份。”
“我干了太多恶事,太脏,不配。”
“...好...好...” 虽然眼泪怎么也擦不完,但小三子还是挣扎着想要跪下,给那坨肮脏的血肉磕几个头。 “快去吧。”
尖利又嘶哑的声音制止了他,“快去制止那批马匪,晚一点,出事,就不好了。”
“...嗯!”
小三子爬起来,胡乱擦干了眼泪,像是要去就义一般,用尽全力转身,不再看背后那座肮脏的肉山。 他要让这片大地,重新洒满光辉。 他要让这些百姓,拥有那无忧笑颜。 他要让那魑魅魍魉,惧怕这泱泱炎夏。 他必须要做到,哪怕付出一切,背叛兄弟。 否则,他对不起这些无名的人,对不起那些死在哪个不知名角落里的战士,对不起那束在他心中高高挂起的,红色旗帜。 ~~~~~~ 青空上,蓝天与白云之间。 男人盘坐在柔软的云端上,看着下面那片大地。 看那战火纷飞,看那高楼渐起。 看那沧海桑田,看那众望所归。 夜幕总会褪去,太阳照常升起。 大地会在阳光的照耀下绽放出盎然生机,而那些在夜里腐烂成渣,化作养分的尸骨也会在黑暗中,永远守护着那原野上的青草,保佑它生生不息,保佑它茁壮成长,保佑它即使是下一次夜幕悄然袭来,也能有一片只属于它的,沃土。 任务完成了。 男人起身,准备去做下一个任务。 “为什么?”
似男非女,似仙似佛的声音响起,带着无尽的困惑。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你本可当那运筹帷幄的温钥,你本可当那勇武有力的大山。”
“为什么是王二麻子?”
“为什么?”
“你已经六百年没和我说过话了!回答我!”
“你明明还保持着我们初见时的温柔,如果不是知道冈山政志会动恻隐之心,你不会拖着那个女孩去给他看,不是吗?”
“你明明可以选择的,我给了你很多种选择。”
“你为什么?要选择这罪孽最多,苦难最多的身份?”
“是因为即使你不当,也会有第二个王二麻子出现?”
“是因为你注重效率,所以才用这种方式完成?”
“这不对,你出问题了,你病了。”
“我当初把你从地球带出来,不是为了让你自残的。”
“这不对,这不对...” “你比我还像个机器。”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你需要休息。”
“你需要一个很漫长的假期。”
“回答我!”
“回答我...” “...” “任务:假期” “任务目标:由宿主决定” “任务过程:你将扮演一个强大,有魅力的大少爷,你将百无禁忌,你将会碾压那些所谓的‘天命之子’,你将会不断找寻自己活着的意义,直到你找回自我。”
“任务期限:由宿主决定” “任务完成条件:由宿主决定” 男人看着浮现在面前的任务面板,默默点下了“是”的选项。 ~~~~~~ “唉对了,说起来,你假期前最后一个任务是什么?”
“忘了。”
“哈?”
“好像是两个字的什么,挺简单的一个任务反正。”
“嘛,无所谓了,快走吧,典礼快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