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寺和容徽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在大辰界时,曾去过佛门圣地,那里处处生机,佛光满天。 此处除了大雄宝殿尚有佛光之外,四处阴森森的,犹如森罗地狱门。 两侧雕刻的佛陀宝相也变得面部可憎,慈悲面化作罗刹脸。 容徽走得很慢,很慢。 边走,便偷偷看明修眉间的朱砂印,越看越觉得刺眼。 “已经到尽头了。”
明修小声提醒。 日照寺依山而建,后面是巍峨高山,一条绿水河蜿蜒的绕穿寺而过,就像一条碧玉带,将寺庙一分为二。 容徽漫步走进凉亭,坐在经风吹日晒变得陈旧不堪的石凳上,仔仔细细打量明修。 他看起来很年轻,犹如二十少年,眉宇间尽是淡然平和,好像动情不动情对他都没什么影响,随遇而安,泰然处之。 容徽看了半天,终于开口。 “你什么时候死的?”
明修怔了怔,“两百年前。”
容徽又问,“肉身在哪儿?”
明修淡淡一笑,“已化为一杯黄土。”
佛门弟子,修证佛法成就者火化后出现的舍利。 明修以泉火自焚,留下的舍利被放在日照寺下,镇守方行云。 泉火之刑便是将活人烧死的酷刑,在极度痛苦中重生,加之他是佛修,神识得到百倍加强,才能继续镇守方行云,度化封神学院的怨念。 容徽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沉默半天,开口道:“开门见山的说,当初以帮你看破情劫为由接近你,是为了日照寺里的这方莲池,我从旁人哪儿得知此处有佛印金莲莲池,想用它清楚凤凰蛋的戾气,让枯萎的金莲重生。”
容徽修无情道,自己都不懂什么情爱,一切都只是借口。 明修淡淡道:“我知道。”
“我骗了你,愿意承担因果。”
容徽寒冰碾碎的双眸定定的看着一派淡然的明修,淡漠道:“你救了我,想要什么回报,尽管提。”
在她能力范围内,容徽赴汤蹈火也会帮他完成。 “容曌女仙与我佛有缘,我不需要什么报酬。”
明修叹息一声,“都是缘分。”
容徽心里揣着事儿,心里很乱。 看到明修眉间朱砂印的时候。 容徽就明白,明修动情了。 对象是小徒弟。 容徽脑子一片空白。 才一两个月没看稳,就变成这样。 容徽所料未及。 凉亭内气氛很尴尬。 两人相顾无言。 “明修,你知道我和颜回都修的无情道。”
容徽认真道:“你的劫,我们无能为力。”
明修失笑,沉默着,佛珠转动得很快。 “我不是古板固执之人。”
容徽见他神情低落,施施然站起来,“无情道这条路非常难走。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 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 除非天赋异禀之人。 否则每个无情剑道剑修都要在情字上走一遭。 故而无情剑道多极端。 此极端多为杀夫证道,杀妻证道,杀友证道。 斩除心系之人对自己的干扰,影响,犹如斩断后路。 从此以后一往无前,追逐心中之道,逍遥一生。”
容徽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要是活着,是石头木头还是精怪,只要颜回对你有意,我都不介意。 他渡过情劫之后,那些与他有过羁绊的人都不是彻底消失,还有来世,必有大福报。 可是他对你无意,你已经死了。 不能再死。 道修今生,佛修来世。 倘若你因颜回身死道消,天谴必将落在他身上。 颜回是我唯一的弟子,我舍不得。”
小徒弟上一世众叛亲离,为自己挡天劫而亡,灰飞烟灭。 容徽一定要保护小徒弟周全。 明修转动佛珠的手忽然一顿,笑起来,“容曌女仙多虑了,颜回对我不过兄弟之情,并未有多余的想法,我动情是我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明修寂寞了几百年。 生命里突然闯进那么一个给一成不变的世界增添色彩,变得生动的人,难能不心驰神遥。 “行吧,我也不懂。”
容徽从未碰到过这样的难题,无解的难题,“我感应到日照寺下面有很厉害的东西,敢问是什么?”
日照寺下面的东西给容徽很熟悉的感觉。 非常非常熟悉。 刻进灵魂的熟悉。 “莲池下的血海地宫中封印着来自蓬莱阁的鬼修。”
明修见容徽无可奈何的样子,沉重的心情不知怎么变得轻松起来,只觉得这位脚踩尸山血海的无情道剑修在情爱方面单纯得可爱,他原以为容徽要义正言辞的训斥自己一番,没想到她竟是生自己的闷气。 岔开了话题,容徽觉得好受许多,她忙问:“说下来历。”
明修细细地将封神学院最后一届院长运来三根天柱,将其打造成炼制幡鬼之地开始,娓娓道来。 容徽不解道:“费这么大的力气弄阴阳香炉聚灵阵仅仅是为了炼制幡鬼,我不信。”
蓬莱阁没必要在小辰界弄这么大阵仗。 “自然不是为了炼制幡鬼这么简单。”
明修望着灰沉沉的天,将数百年查到的资料全抖出来,“封神学院是唯一一处通往海外仙山瀛洲岛之路,瀛洲岛藏匿于海市蜃楼之间,每年八月十五这天会在海上显现。”
瀛洲,蓬莱,方丈是三座还望仙山,其行踪飘忽不定,只有有缘人才能看见。 其中,蓬莱仙山已沦为蓬莱阁鬼修的老巢。 瀛洲在小辰界。 唯有方丈无人可知。 容徽问道:“瀛洲岛上有什么他们需要的?”
蓬莱阁大费周章,瀛洲岛上一定有他们要的东西。 “龙骨。”
明修僧袍翻卷,一条金光闪闪的巨龙之骨浮现在半空中,“瀛洲岛上有一座青铜门,门后面藏着龙骨,传闻它是盘古大神坐骑神龙的脊梁骨,威力无穷。 蓬莱阁鬼修在此处炼制幡鬼,想金属楼台先得月。 青铜门打开后,让幡鬼与神龙龙骨融合,将其炼制成为威力无穷的无上神兵利器!”
容徽看着空中那条神龙脊梁骨,碧海神龙法相忽然剧烈颤抖,她感应到,那条龙骨和自己体内的法相龙骨本为一体。 容徽心潮澎湃,她心中生出强烈的渴望。 渴望拿到龙骨! “蓬莱阁这么大费周章,肯定是想把龙骨做成神器。”
神器所蕴含的力量比仙器高千万倍。 容徽一生只见过两件神器。 一件是山河鉴。 另一件是缥缈幻府掌门人的掌门印,听乾坤。 容徽收敛激动的心情,“你镇守的蓬莱阁鬼修叫什么名字?”
蓬莱阁想炼制神器,至少会派遣长老级别以上的人来。 明细不知她为何那么问,诚实道:“他叫方行云。”
此言一出,容徽如遭雷击,她的面色一刹时地变了灰色,寒冰碾碎的双眸睨着明修,“再说一次,他是谁?”
“方行云。”
汹涌磅礴的戾气铺天盖地而来,日照寺被笼罩在杀气腾腾的煞气中,霎时间狂风大作,粗大的闪电劈下,声势浩大,犹如万马奔腾,这种雷霆万钧的杀意,连大地都为之震颤! 封神学院中的弟子们惊恐的凝望那恐怖的杀意,害怕的缩成一团,灵魂都在颤抖。 明修望着双目血红的容徽,她胸前不知何时出现了那把令人看一眼如坠冰窟的黑红命剑,连忙结印,“容曌女仙,静心凝神,别冲动。”
她刚祛除戾气,好不容易醒过来。 再动怒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方行云灭我国朝,屠戮我全族,我为何怒!”
容徽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仇恨和怒火在她里燃烧,她抓住还未成型的黑红命剑,顺着感应冲到莲池旁,“噗通”跳进血水里。 在休息的李颜回吓了一大跳,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看见容徽被莲池下的血海地宫弹出来,直挺挺的摔在青石板上。 “怎么了。”
李颜回忙将她抱到软塌上,“明修,我师父受什么刺激了?”
明修心思通透,只道:“想起了不好的过去,气急攻心,昏迷了。”
容徽手里死死的抓着命剑,双唇抿成一条线,层层冷汗从额头上冒出,她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过去,眉头拧成一团,狰狞的表情看起来极度痛苦。 混沌中,容徽撑开疲惫的眼,她茫然的望着白茫茫的空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突然出现。 “我看你们能藏到几时,她是天命之子,注定要修仙,尔等凡人不要不识抬举!”
容徽看不见那人的样子,也感应不到他在哪儿,听见这番言论,不由冷笑:“什么狗屁天命之子,人家爱修就修,与你何干?”
那声音仿佛没听到容徽的话,继续道:“你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容徽最讨厌强权压人,她唤出流云握在手中,可手中传来的触感却与平时不同。 不是流云。 容徽低头一看,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一柄看起来像剑,实则是扁扁的棍子一样的东西。 黑红灵雾包裹着剑身,容徽看不清它真正的样子,却能感应到那剑与自己魂魄纠缠,剑身上的灵雾,随着呼吸律动。 “命剑?”
容徽握住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剑,想了想,脑海中实在没这段记忆。 修士修炼命剑的风险极大,稍有差池便粉身碎骨。 这把命剑很显然是自己的。 但是,为何她从未感应到? 思索间,那个声音冷如寒冰,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灭了。”
容徽心里咯噔一下,“不许灭!”
命剑挥出。 只听“咔嚓咔嚓”几声。 白色的混沌空间被粉碎。 一个战火满天,血流成河的古城赫然出现在容徽眼前。 两个身着华丽的男女被高高的挂在城墙上,绳索勒紧了他们的脖子。 “父王,母后!”
容徽瞬间明白,这是她的记忆,是被封存的一段记忆。 容徽双目赤红,整个人发了疯似的冲过去! 名字是虚无缥缈的记忆,容徽看到此情此景忍不住颤栗。 她记起来了。 上一世她还未被师父找到,上缥缈幻府修行之前是亡国帝姬。 而灭她国朝,屠杀全族之人是方行云! 当时年幼的容徽躲在法阵中没有被找到,透过指甲盖的洞,她看见带着蓬莱阁屠戮国朝百姓的方行云。 容徽握着命剑,心如绞痛。 但是她年幼,在地宫中找到淬炼命剑的方法,无师自通的开始修行,险些走火入魔,后来被师父带上缥缈幻府。 师父封了这段痛苦的记忆。 但对蓬莱阁鬼修的仇恨一直埋藏在容徽的心底,她本能的排斥,憎恶蓬莱阁,戾气极重。 选择无情道后,戾气越来越重,脚底的尸山血海在大辰界慢慢累积,最后成了现在这样。 “方行云!”
容徽厉声呼喊这个令她恨之入骨的名字,猛地睁开眼。 “师父,师父。”
李颜回焦急用灵力给她疗伤。 当他看到血红的双眸时,吓了一大跳。 李颜回拍拍胸口,“师父,你清醒了吗?”
容徽缓缓地坐起来,她握住尚未成型的命剑,冷声道:“前所未有的情形。”
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 灵力不济,必须缓一缓。 好好做计划。 慢慢来。 上一世师父告诉容徽,飞升后就能找到方行云。 因为,方行云已经得道,成了鬼仙。 那时候她还很年幼,记住了方行云的名字。 后来师父封印容徽那段记忆,告诉她,她是一个亡国帝姬,让她好好修行。 因记忆被封。 容徽根本不记得自己有命剑这回事。 仙剑换了一把又一把,没有一把称心如意的。 容徽的师父是得道之人。 若非机缘巧合,容徽死里逃生,又在封神学院中感应到了年幼时恨之入骨的鬼修气息,逼出了命剑,她飞升之前,绝对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命剑。 “师父,你这把剑.......”李颜回见师父神色不对,关心道:“要不收起来吧,过去的已经成为过去了。”
容徽一寸一寸摸着被自己忘了数百年的命剑。 剑身微微震颤,仿佛多年老友,安抚她悲怆的情绪。 最后回归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