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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安于表现得十分淡然,一副颇为成竹在胸的模样。
“如今新君初立,有意继承我晋国先君平公之遗志,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李然一听,瞬间便是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来。 虽然董安于的话算得言简意赅,而其中的意思其实也是相当隐晦。 如今即将新立的晋国国君晋侯午,乃是晋平公的曾孙。虽然如今只年仅十几岁,却已有心要一扫晋国权卿摄政之阴霾,振兴晋国公室。 其实,要说晋平公时期,虽说在赵文子、韩宣子等人的辅佐下,勉强保住了晋国的霸主地位。 但是,晋平公晚期也逐渐是陷入了与权卿争斗的内耗之中而日渐消沉。 大兴土木,沉于美色,就是晋国平公晚年的基本状态。 而他晚年之所以要大兴土木、不务政事,与其说是沉沦,倒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古往今来,历代“昏君”之所以要大造宫殿,要广纳美女,这种看似是极为骄奢淫逸的事情,其实大都还有着另外的一层意思在里面。 那就是,为了削弱卿大夫或是士族的力量! 国君要广纳嫔妃,女人从哪来?肯定不能是庶人之女啊,各大家族都得要送自家亲族之女过来。那我也不客气,照单全收,这不过分吧? 那女人娶进门了,住哪?肯定房间不够吧?那就得造宫殿,那造宫殿的钱从哪里出?肯定不从公家出啊,自家的女儿自己疼,那你们各家是不是都得凑个份子钱呢?这可不是给我晋平公的,这可是为了让你们女儿过上好日子的。 那自然而然的,谁出钱多,我就宠信谁呗。我的这种做法是不是就会引起你们自己卿族之间的内卷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好了,跟国君结成了亲家,又替公室出钱出力的造宫殿,这个蛋糕也就越做越大,谁都只会想着怎么巴望晋平公,那这些人哪里还敢有二心呢? 而晋平公,也就是靠着这种手段,巧妙的维系着各卿族之间的势力。 只不过,这唯一的缺点,就是这种玩法,身体会累垮那也是必然的。 所以,从古至今,想要好好的当一个合格的,“荒淫无道”的国君,那还真得是有一副好身体才行啊。 这差事,一般人还真干不了。 再说回现在。 如今范氏,在其三代之后,尤其是范鞅自己,历经平公、昭公、顷公而愈发显贵,其权势也已然是达到了顶峰。 而这样的范氏,又如何不让其他那些明里暗里都与他不太对付的卿族,在墙角里瑟瑟发抖呢? 而要说其中,最受打压的,那就莫过于韩、赵、魏三家。 不过理所当然的,这三家也不会就此坐以待毙。 譬如韩氏,如今的韩氏宗主韩须,就主动是将自己的主邑是迁去了平阳。一副看上去就好似人畜无害,只准备是一心经营自家的模样。 但其实呢?这无非是一种示弱于范鞅,企图以此避祸的一种手段。 而同样的处境下,赵氏却似乎是选择了与韩氏截然不同的道路。 “赵上军他……当真愿意替鲁侯从中斡旋此事?”
李然显然还是有些不了解赵鞅。所以,言语间还是颇有提防与试探之意。 “呵呵,先生勿疑,我家主公如今不过志学之年,不通于谋略,又如何敢有其他的心思?只因如今范氏一族联合中行氏,欲图谋我赵氏久矣。而我赵氏,亦不过是出于自保而已!”
董安于这一番话看似答非所问,然则,他和李然二人之间,皆是心知肚明的。 如今,横在李然面前的是谁? 是范鞅 而赵氏的威胁又是谁? 也是范鞅 所以,这话里话外虽是辞不达意,但大家的思路都是出奇的清晰。 不过,李然依旧是有所提防,不由是眯了一下眼睛: “哦?果真如此?”
李然这一问亦可谓是言简意赅,而承其上言,明面上是问的情况是否属实。但实则其潜台词是:你们赵氏真的会为了我们鲁国,而与范氏不对付? 董安于也自是听出了李然的话外之音,于是,他又毫不迟疑的说道: “正是!毕竟对于赵氏而言,想要自保,也唯有此法!”
李然沉思片刻,其实对于董安于所说的,他也都能理解。其实,这赵家就是把拥护晋侯午,当成了一种可以拿来制衡范氏的手段了。 说起如今这位年轻的赵氏家主赵鞅,他其实几乎是在令人窒息的高压状态下而被立为宗主的。 而年纪轻轻的他,之所以能够位列六卿,也大都是多亏了此前韩宣子和魏舒的多多提携。 只是,在韩宣子致仕,范鞅入主中军之后,赵鞅的日子也自然就变得日益艰难起来。 而如今,范鞅除了在地位上是直接压过了赵家。其实,他更是早就已经着力于分裂赵氏一族了。 范氏本就与中行氏交好,而前不久,中行氏又与同出赵氏的小宗邯郸赵氏是结成了儿女亲家。 其意图不可谓不明显,范鞅显然是想通过邯郸作为杠杆,撬动整个赵氏一族的分裂。 年轻的赵鞅对此当然也是深感忧虑,却又无可奈何。 赵鞅的危机感与日俱增,自认为是不可坐以待毙。 所以,在董安于的谋筹之下,他们也想借鲁侯一事,与新君是站于一处,从而更好的制衡范鞅。 李然也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所在。 “那……你们又准备如何做?”
“恕在下斗胆,还请子明大人能够移步,和我家主公见上一面!”
“嗯……那去往何处?李某愿往!”
董安于见李然答应了下来,便是凑上前,并小声絮道: “此事还得于暗中进行,不能让范氏有所察觉。所以,还望子明大夫能够屈尊一二,装扮成更夫模样,再去面见家主。”
李然闻言,则是毫不迟疑道: “呵呵,这有何难?李某这就收拾一番便是!”
而董安于其实也早有准备,他立刻是拿出了一套更夫的服饰,而李然则立即起身,要进得内屋更衣,而孔丘则是上前,不无顾虑的小声言道: “赵氏此举,不过是出于自保,此举当真可行?”
“嗯,如今也顾不得这些许多。赵氏能有这一番心思,对我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们可借机奉鲁侯归国,而他们则亦可借新君之手制衡范氏,大家各取所需,倒也不必担心!”
孔丘一想,也确实如此。至于如今的赵鞅以后是不是会成为下一个范鞅,反正这也是晋国的后来之事了。这时候想得太多,也无济于事! —— 第510章_赵文子的容人之量 很快,李然便换穿了一身更夫的服饰,并让孔丘和仲由都留在驿馆内等待消息。 董安于则是先行离开,不多时,又有两名更夫是进了驿馆。其中一个到了房间,脱下衣服,然后趁着夜幕便是悄然离开了,而李然则是跟着另一个更夫是一起出到打更。 而孔丘对此,却依旧是放心不下。 “仲由!你暗中跟着大人一同前去,以防不测!”
子路“诺”了一声后,便是远远的跟着李然。只见他们两个在夜幕中正常行走一阵,突然又进入一个拐角处,然后是进入一处屋内。 这屋子坐落于深巷之中,倒是一点都不起眼。而子路为防止行迹败露,便只得是在远处看着,不敢靠近。 李然则是跟着那个更夫进了屋内。那名更夫点燃了一盏灯,屋内顿时明亮了起来,李然眯了一下眼睛,却没有见到其他人。 但见那更夫径直去掉了衣帽,朝李然是深鞠一躬,开口道: “晋国上军佐赵鞅,见过子明先生!”
这一幕,是大大出乎李然的意料,他没想到堂堂晋国的上军佐,上六卿之一的赵鞅,竟会扮成更夫的模样来见自己! 这显然也是董安于让他如此做的。 一来,自是为了掩人耳目。二来也是为了体现他们赵家“务实不务虚”,肯为了大业而“屈降身份”的品质。 李然见状,自不敢怠慢,便急忙还礼。 “未曾想到竟是赵上军!李然失礼了!”
两人一番见礼过后,便是互相打量起对方来。 他二人虽然此前便早就有了交集,但其实,这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二人促膝入座后,赵鞅则是率先开口言道: “子明先生贤名广播,鞅早就想与先生相见,奈何却是一直无缘。今日能与先生相见,实乃幸会。只不过,邀先生以此等方式见面,不免是有些委屈了先生!”
李然闻言不由的一笑。 “赵上军言重了。话说上回于洛邑之内,确是李然失礼在先。彼时李然只因心情不佳,却将赵上军给拒之门外,如今回想起来,李然亦是万分惭愧。后又听得他人所言,原来李然的这条性命之所以能够苟活至今,亦是因为得了大人的恩惠!李然在此,谢过赵上军。”
李然说罢,便又是一个拱手作揖,以示谢意。而赵鞅闻言,却是摆手道: “先生不必如此,此前鞅入得洛邑后,之所以想见先生,鞅可不是去邀功的。而是希望先生能来我晋国,助鞅一臂之力!”
“先祖父在世之时,就时常与鞅提及子明先生,要鞅日后若得机会,一定要请得子明先生。说鞅只知武事,不善谋略,而子明先生乃谋略绝伦之人,故而我赵氏若欲重振,就非得子明先生不可。”
李然知道,赵鞅此时口中的先祖父,不是别人,正是赵氏的一代中兴之主赵武赵文子,李然此前在楚灵王的虢地盟会上大放异彩,故而赵武才会对他是美誉有加。 然而,李然闻声却是不由长叹一声,并是摇了摇头道: “赵上军谬赞了,李然实是愧不敢当。李然数次出仕,最终却大都是不尽如人意。甚至是连自家性命都险些不保,然如今不过是一丧家之犬,不值得赵上军如此重视呐!”
赵鞅听罢,却依旧是满不在乎的回道: “唉!先生此言差矣,鞅虽不才,却也知姜太公昔日不为纣王所用,年七十有二才得遇明主文王。而百里奚在虞国亦是碌碌无为,却被秦穆公以五张羊皮换得,以致西秦大治,遂霸西戎!既如此,先生又何必过于在意这一时之得失呢?”
“更何况,鞅也不懂得其他,只知先祖父确是有识人之能的。先祖父在世之时,便要鞅务必请来二人辅佐,一人便是董狐之后,董安于。而另一人,便是先生您呐。如今鞅既已得董安于从旁辅佐,唯缺先生。”
“鞅虽不才,若先生不弃,鞅请求与先生一起共谋大事!”
李然闻之,不由大惊。 李然所惊讶的,并非是他居然会得赵鞅如此重视。 毕竟,面对像赵鞅如今这般的招揽,李然早就已经是姜子牙打妖怪,见怪不怪了。 他所惊讶的,乃是他的祖父赵武赵文子的容人之量! 因为他很清楚,当年的董狐,也就是董安于的先祖,可就是那个曾秉笔直书“赵盾弑其君”的史官! 而就是因为董狐的那一笔彪炳于史册的“赵盾弑其君”,这一家族污点,却是为日后他们赵氏一族的“下宫之难”直接埋下了伏笔! 那为什么要说这赵武赵文子是真有容人之量呢? 因为,要说他们的这一场“下宫之难”,他们赵氏可谓是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全族险些直接被灭。 只独独留得一个独苗,也就是后来的赵武。 赵武,也就是赵盾之孙。而当他日后再次面对自家的仇敌董家之时,当他们赵氏后来在他手上得以再度振兴之后,他所想到的,并非是清算董家。恰恰相反,却是让其子嗣辅佐于自家。 而这种“选贤任能不避其仇”的容人之量,或许也正是赵武为何能凭一己之力而振兴赵氏的原因吧。 只不过,令赵鞅没想到的是,当李然面对他如此诚意的相邀,李然的内心却并未是生出一丝的波澜。 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在他辅佐了楚灵王和王子朝这两个混球后,尤其是当其父亲李耳,与他说得那些“无为”的大道理后,其实此刻的李然也已是萌生了退意。 “请恕然难以从命!然此番前来晋国,只是想奉鲁侯归国。待此事一了,然便会和妻女就此隐退,不再过问世事。天下纷争,届时也将与然没有丝毫的关系。赵上军,我们还是先说说鲁侯的事情吧!”
赵鞅闻言,不由一怔,其失望之色可谓一望而知。 “先生……当真不再考虑一二?”
李然坚定的说道: “赵上军诚心相邀,但李然已无意于天下纷争,恕在下不能从命……” 赵鞅长长叹了口气。 “这真的是太可惜了,先生如此大才,却竟会萌生退意。哎……委实可惜了,不知这天下间的纷争,得到何时才是个头呢?”
“李然能力有限,实是力所不逮,赵上军,我们还是说说鲁侯归国之事吧!”
赵鞅见李然一再要将话题拉回鲁侯之事上,显然是表明其心意已决,而赵鞅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于是,他也只得是言归正传,稍稍是整顿了一番思路后,便是与李然言道: “其实,先生还未来晋国之前,董安于此前便已是让鞅就鲁国之事旁敲侧击的询问于寡君,而鞅如今也已知寡君之意。待得明日,鞅便会带先生一同觐见寡君,你我二人届时一起倡议此事,寡君自当会允下此事。到那时,即便是范鞅,也将难以阻挡此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