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阴祈越走越近,孔、吴两位嬷嬷迅速相视一眼,腿肚子都微微打了颤。高门贵府的子弟由于身份使然,很多都有些迫人气势,孔嬷嬷与吴嬷嬷都是宫中的老人,达官显贵见多了,倒也不至于为表面的气势惶恐,然而她们知晓眼前这位殿下绝非徒有气势没有手段之辈。阴祈身边原有位奉茶研墨的宫女,某日他看书看得乏累,不由得伏案休息。那宫女在他身边侍候也有几年了,知晓阴祈表面清冷,但对身边人亲厚。见他睡得熟,便在旁边贪看,看着看着经不住美色诱惑伸手去摸垂涎已久的俊脸,见阴祈仍没什么反应,竟大着胆子以指尖挑开了他的衣领,将手缓缓探了进去。阴祈被她弄醒了,没喝斥没责骂,亦未拳打脚踹,只是勾唇扣住人的手腕顺着自己的身侧一直往下,就在那宫女莫名其妙时,手已被他踩到了脚下,生生踩碎了手骨。再说前年,阴祈奉皇命查一桩贪墨案,查到最后把自己的舅舅——户部尚书冯执田牵扯了进来。被关在大牢里的冯执田什么都不肯说,也没人敢动他,毕竟他父亲是左相,姐姐是皇后,便是关在牢里也像老爷一样悠哉悠哉。阴祈去了牢里约莫半个时辰,冯执田尿湿了裤子,吐了几口血,还被斩了一根手指,招了供画了押。那截断指被阴祈命人分作了两段,分别用锦盒装了,送到了皇后所在的长华宫与冯相府上。虽说这其中有建云帝的试探、考校与磨炼,阴祈有许多的不得已,然而十六岁的少年行事有条不紊,手段干脆狠厉,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慕王殿下钧安。”
孔、吴两位嬷嬷不约而同在心里把慕王殿下的突出过往在心里翻了一遍,避无可避,当下只得竭力平静心绪,躬身行礼。相对于二人佯装的镇定,玄悯却是轻松了,唇角绽出由衷笑意,“殿下安。”
阴祈眸光扫过她眼下两团浅青,“嗯”了一声,视线落在麻袋身上,问:“怎么回事?”
迟疑一瞬,孔嬷嬷堆笑道:“回殿下,不过是死了个小太监。”
“不过是死了个小太监。”
阴祈笑了一下,转眸瞧一眼葛潭。下一瞬孔嬷嬷只觉脖颈一凉,长剑已架在她的脖颈。她忍痛道:“殿下,老奴做错了什么?”
毕竟在宫中多年,虽则慌张,出口的话倒也完整。阴祈似笑非笑道:“不过杀个奴,要什么理由,管什么错对?”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好不解气,玄悯很想露齿一笑,但想到建云帝的话,赶紧压住了将上扬的唇角。那孔嬷嬷也是个老道的,闻言抬手便给了自己两记脆响的巴掌,“殿下饶命,老奴脑子糊涂了,殿下饶命。”
“打开。”
阴祈也不想与她废话,简洁命令。“殿下……”吴嬷嬷开口唤一声,觑到他眼底寒芒,硬生生将余话都咽了下去。见这二人愣着不动,玄悯两步上前利落将麻袋取下,俯身放在地面迅速打开。麻袋内的男子二十上下,虽清瘦但尚属正常身形,颜面青紫,脖颈有紫青勒痕。玄悯不通验尸之道,仰头道:“葛侍卫,劳烦您看看他是不是自缢而亡。”
见阴祈微颔首,葛潭便收了长剑,蹲身仔细查验。不多时,他道:“口唇、脸颊、耳廓、双手青紫较为明显,面部与眼睛有点状出血,确系自缢而亡。自缢而亡之人尸斑出现较早,但他身上未有尸斑,死亡时间应在一个时辰之内。”
阴祈听罢,垂眼看看黑白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漫不经心道:“跪下答话。”
这话显然是对孔、吴两位嬷嬷说的,二人哪敢违抗,齐齐跪地。“他叫什么名字?因何自尽?”
孔嬷嬷道:“回殿下的话,这太监名唤半丰,近些时日一直郁郁寡欢,今早一名宫女发现他在自己屋里自缢而亡。老奴只知晓这么多。”
阴祈也不说话,只定定看着她们。膝盖处被硌得痛麻,直往心里钻,二人极想用手揉揉,却又不敢,只得艰辛隐忍。玄悯仍未起身,先后轻握了半丰两只手腕抬起,细细端详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启唇:“葛侍卫,你能不能把他衣裳脱了,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
葛潭看向阴祈,阴祈点了点头,指指道边竹林。孔、吴两个嬷嬷此时已冷汗涔涔,但不敢开口说一个字阻拦,眼睁睁看着葛潭将半丰的尸体带进了竹林。玄悯抬足欲跟进去,蓦然听到阴祈沉声一喝:“待着!”
这一嗓子明显带了些怒意,玄悯的双足定在了竹林边缘,回头瞅一眼他冷凝的神色,彻底放弃了进去看一看打算,提高声音道:“葛侍卫,你看仔细些,看看有不有针眼什么的,包括头部。”
天光清微,修竹摇曳。阴祈凝着她,墨色软甲将她腰身勾勒纤细,她此时摘了头盔,束发的缎子有些松了,几缕青丝当风浮盈,全身上下一点坠饰也无,却显出纯然玉净的美感。微光笼着的一截粉颈脂玉般延伸,直到被玄色交领遮盖。目光从交领挪到那截粉颈,恰见几缕乌发覆在其上,他的指尖动了动,轻步走到她身侧。毕竟有两个嬷嬷在,阴祈到底将帮她拨开头发的冲动压制了下去。往事浮光掠影。阴祈五岁那年听说樊临子收了个与自己同岁的小女娃当弟子。因着好奇,他就悄悄溜去金斗观一探究竟。他躲在门边偷瞧,就见几案边站着个双眸澄澈、玉雪可爱的小女娃在背咒诀,她声音软糯又清润,在他听来背得十分流畅。正心生羡慕,忽见樊临子拿起戒尺在她掌心重重落下一记,那一记又沉又稳,打在柔嫩的掌心,瞬间就是一道血痕。小玄悯眼里顿时升腾起一片水雾,却咬了唇忍着不出声,看起来楚楚可怜。但听樊临子说:“忘了就忘了,竟敢给我胡编乱造,不怕走火入魔吗?”
闻言,阴祈不由捂住嘴,生怕自己笑出声来,心想原来是个狡猾的小狐狸。想来没什么好反驳的,玄悯带着哭音继续背,再也不敢改词,偶尔卡片刻,必会挨戒尺打掌心。不知不觉的,阴祈握着门框的手指逐渐绷紧。戒尺落在掌心第四记时,玄悯“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我要回家!我想父亲、母亲,想哥哥、姐姐,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哭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撕心裂肺,差点把屋顶掀翻。大概是因为那哭叫声太过惨烈,阴祈感觉自己的心口仿佛要被她哭裂了,当即旋风般跑进屋子,伸臂挡住了还要打她的樊临子。未料,樊临子还没表示什么,那小女娃在他背后说:“你是谁?别妨碍我修习。”
声音还是软软糯糯的,带着浓重的哭音十分可怜,可那字面意思足可令他窝上一腔子火。自那以后,阴祈在宫里遇到她便背着手目不斜视,权当没看见。不过金斗观倒是常去,为的是向樊临子请教武艺与术法。十岁的时候阴祈开始喝茶。有一回他到金斗观,樊临子便让玄悯沏茶过来,他喝了一口吐掉了,说不好喝,让她重沏。玄悯看他一眼,然后将茶壶、茶盏以及金斗观所有的茶叶都捧了过来,说声“殿下请便”,扭头便走了。阴祈气极,他是皇子皇子皇子,高高在上的皇子!他心里叫嚣,偏偏不好发作,还要维持他一贯的淡然沉稳,从容沏了茶递给樊临子,再给自己沏上一杯。转折发生在他们十四岁那年,那次秋狝遭遇狼妖,她第一个敏捷出手,他反应过来后即刻上前相助,可她一力挡在自己跟前,未让自己伤得分毫。制伏妖兽后她面上无甚表情,只取了方软巾捂着伤口。可是她从前分明也是个会流泪的姑娘。玄悯在金斗观养伤的时候,阴祈如常每天去皇家学宫东宗书院上课。有一日礼部侍郎家的大公子秦倚冀过来,不大好意思地与他说:“殿下,听说玄三小姐受了伤,她一个姑娘在宫里不容易,您多关照关照。”
阴祈认真思量一番,其实玄悯不仅救了他的父皇,也护了自己,父皇都亲临金斗观探望过,自己一个皇子去瞧瞧也在情理当中,况且还有秦倚冀的请求在。他到玄悯厢房前的时候,恰巧碰到她的师兄康敬寻从里头出来,向他行礼后说:“阿悯睡着了,殿下进去看一眼就走吧。”
虽然本朝民风开放,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毕竟不好,然而康敬寻难道不是男子吗?找着了理由的阴祈,拿了侍卫方楼手上的伤药,让他守在房外,自己理直气壮进去了。那时的玄悯小脸雪白,唇色微淡,眉心蹙着,额上一片细汗,似乎即使是在梦中也被疼痛折磨着。阴祈的心口就突兀地一疼,垂眸看了一会儿,伸指去抚她眉间皱痕,却蓦然听见她从唇瓣中逸出一声“阿冀”复一声“阿冀”。声音很轻,接着有颗泪珠从她眼角滑了下来。阴祈便觉得心里仿佛破了道口子,有点凉有点空,但心头陡然一片敞亮。原来她与秦倚冀两情相悦,再坚强的人在想到看到爱慕之人时心头都会柔软,大抵,她在梦中见到了秦倚冀,终于将隐忍的眼泪流了出来。然而玄悯伤愈后不久,秦倚冀与玄家大小姐玄钰成了亲,他又陷入了茫然,同时也有隐密的松快。他以为秦倚冀会为此愁眉苦脸,借酒浇愁,甚至郁气攻心,英年早逝,出乎意料的是,秦倚冀成婚后常常笑得见牙不见眼,见人就夸他夫人温柔贤淑。温柔贤淑?阴祈听到这话时眼角、唇角一起抽抽。全帝京谁不知道玄家大小姐英气凛凛,还是个暴脾气?而玄悯那里,阴祈以为她的如意郎君变成了姐夫,至少会悲悲切切一段时间,然而她很平静,一如往常。阴祈得出个结论,玄悯对秦倚冀是单相思,但这姑娘常年修炼,已达到了胸有惊雷、面若平湖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