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肥，我想去你们人间玩玩。”

阿肥正在烤着那只可怜又肥嘟嘟的山鸡，人参王在边上眼巴巴地望着，口水都跟他的人身须一样长了。听到我说的话，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一双墨黑的眼像会吸人进去的深潭子水一样看着我：“这里不好吗？”

“好啊，但我都待了几百年了。哎，再说，你们人那么复杂。”

我摇了摇身后的九条狐狸尾巴，懒懒地说。我不是突然有这个想法，这都怪山里的那些鸟儿，每年都会从山下带些故事回来，叽叽喳喳地在那儿讲着。比如什么有只狐妖在西京开了个餐馆，最红的一道螃蟹羹，连皇帝都要半夜偷偷溜出来去吃，比如新来了西域的姑娘，白皮肤蓝眼睛，特别好看......老身终究是......在这无尽的山川岁月中，寂寞了吧。正这般想着，却听着人参王大叫：“娘亲，山鸡要烤焦啦！”

“说了不是娘亲！”

阿肥刚刚忘记转动篝火上的山鸡，听了人参王的话，微微一笑，将滋啦烤焦的地方转了开，并剥掉了那外层焦黑的皮，露出里面滴着油汁的肉。我看了看阿肥，到时带着阿肥，去开个餐馆，不知能不能把那只开餐馆的狐妖比下去，毕竟，我也是狐妖，凭啥就不能开餐馆嘞，想想也颇有意思，不过还得从长计议，现在有阿肥在这里，倒也岁月安好，不那么想下山。这边我还在思绪翩翩，那边人参王一下子揪住了我的尾巴。我疼得回头瞪他，却听他可怜巴巴地问：“娘亲，我叫什么名字啊？”

“我怎么知道。”

“啊！娘亲承认是娘亲了！”

“......”一个没留神，小家伙又扑上来，拽住我头发就瞎激动。“啊呀，你下来！都说了我不是，我是狐狸，你是人参，我怎么会是你娘亲？”

奈何我术法高深，也不能跟一个小娃娃计较，岂不是有失身份？因此，为了这几分薄面，着实是被这人参王揪下来好几根狐狸毛。最后，还在它的折腾下，给他取了个名字。我叫他三宝，因为他有三根人参须须。“以后我就是娘亲的三宝了！娘亲，所以还有大宝二宝吗？”

“......”终于，到了吃山鸡的时候。三宝委实不客气，我这刚伸出去的爪子还没碰到肉呢，他直接就上去把两只鸡腿都拧下来了。没想到身法这么快。啊，我的鸡腿......我正在那想着要不要以大欺小把鸡腿抢回来，却见这小家伙巴巴地跑到我跟前，示好似的将那两个鸡腿捧过来：“娘亲，吃鸡腿。”

我顿时，为刚才自己想明抢的心思，感到有几分不好意思了。“你别以为一只鸡腿就可以收买我。呐，那只鸡腿你自己吃吧。”

小家伙咬了一口鸡腿，满嘴流油：“嗯嗯，娘亲对三宝真好！”

大约这样闹腾了几天，雪狼王就闻风而至。我像个山霸王一样坐在洞穴前，三宝趴在我腿边，阿肥站在我身后沉默不语。多年后我依然可以复刻出这个威风凛凛、不惧强敌的场景，可以写作《沐阳山三英雄》的戏本。奇怪的是，这雪狼王明明带着他的一帮小弟怒气冲冲地来砸场子，结果一看到我的阵势，就立马怂了。好歹他也是雪狼王啊，脸上是有疤的，那条疤听说是当年他从西京死里逃生回来的，西京有个令妖界闻风丧胆的存在，也是人类的守护神，我对这守护神没兴趣，但是如有机会，我会去西京看看人间繁华。我拉回思绪，看着眼前的雪狼王。此刻，他怎么就能挤出一张如沐春风的笑脸：“上次那些小弟不懂事，您教训得是，我一定严加管教，这人参娃娃您老人家要是喜欢，早些跟我说就是，我早就送来给您了，还用得着您自己去拿，真是我的过错。”

我震惊之余，又感慨着，也许我的名声看来我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我虽然说功力满级，但是这雪狼王战场经验丰富，跟我可以说不相上下，加上一帮让人头疼的小弟，我也着实是微微烦恼过的，哪里想到这几日养精蓄锐迎来大战，对方却舔着脸来巴结我？阿肥在我身后轻轻咳嗽，我想大概这些天辛苦他为我做饭了，感染了些许风寒。那雪狼王立马后退了几步：“那没有别的吩咐的话，我和小弟们继续巡逻，不让那些不开眼的来扰您的清净。”

“所以，你们不是来找茬的，是来巡逻的？”

“正是，正是......那就告辞了。”

他看了一眼我的身后，满眼的忌惮，随后赔着笑脸，一步步后退至几丈之外，落荒而逃。我回头看了看身后，幽黑的洞穴里难道还能钻出来啥不成？啊，也许，他以为我有很多狐狸帮手在后面。九尾狐是群居族群，他哪里知道我是个例外呢。后来我想起这些，只怪自己四肢粗壮、头脑简单，几百岁还过于自满，平时不带脑子。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是很欢乐的山间时光。潜移默化地，我适应了阿肥和三宝陪在身边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比起从前，似乎过得快了很多。日子的间隙里填充着的不只是落日的碎屑、晚风的轻抚，还填充了三宝那一句句“娘亲”，填充了干果、烤肉、鱼汤等美食的香气，以及阿肥。他话不多，总是竭尽所能地帮我做事，我问过他，他是哪里人，要不要回去，他反而开始脸色阴沉，我也不再问他下山的事，免得看他那脸色，影响我伙食。不过我也不关心原因，我只关心他做了什么好吃的。至于三宝，这人参王，倒是真正开始以我的子嗣身份自居，我看不下去教了他几招术法，没想到他学得极快，根基又好，渐渐地他一个人出去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反而天天在这沐阳山装小小霸王，那些个山里的小花小树化作的小精灵都听他的话。日子倒也合我心意，我以为会这样过很久很久，但有时我看着山那边的月亮，也会忽然想起阿肥忽而阴沉的模样，似乎觉得有山风起，有急雨将至。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一群人类出现在了山脚，遇见了下山跑步的阿肥，他们仿佛久别重逢，相拥而泣，互相诉说着彼此间心酸的离别故事。而后，阿肥来向我和三宝道别，他的脸色，并没有那么好看。有时候我在想，那时也许他也希望在这里和我一起不问世事，所以一再回避关于下山的话题。但是那些人嘴中一句句的“世子”、“师父”......等莫名其妙的称呼，想必就是他无法抛下的人世间的重担。我对人间的事务没什么兴趣，也懒得去问他的前因后果，这点在后来常常使我后悔，若不是因此，我怎么会遇见那样颠覆我三观的事情，也不会受那一场苦楚。“我得回去了。”

阿肥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我，眸中神采复杂。“你走吧。”

我说，一边数了下还有几个他做的干果罐，因为知道他可能离开，我偷偷学了他制作干果的技艺，想来也能在未来的生活里，给自己解解馋了，虽然味道没他做得好，他总是把蜂蜜的量控制得刚刚好。阿肥停顿了一下，眸中神采渐暗，才说：“你不问我什么吗？”

我拍了拍手，三宝好奇地看着我俩，问：“爹爹去哪儿？”

我已经懒得反驳他所有自封的称呼，摸了摸三宝的脑袋：“阿肥要离开沐阳山了，他和我们不一样，他不是妖怪，是人类。”

三宝说：“我听山里精灵说过人类，可是那又怎样呢？我们在这里不是过得很开心吗？爹爹为什么要回去呢？”

阿肥摸了摸三宝的脑袋，看向装作若无其事的我，举起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会儿，又放回了三宝头上。他哑声道：“等我安顿好，我回来带你们一起过去，西京是个繁华美丽的地方，你说过你想去的。我会带你去那里，小蛮。”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定定地看着我。啊，我一直想去西京啊，但是我装作很淡定的样子：“带我去干嘛？”

“报恩。”

他重重地说出这两个字，顿了顿，又说，“西京有很多好吃的。”

“比如？”

“蜜煎樱桃、笋蕨馄饨、大耐糕、螃蟹羹、黄金鸡......”他抱着菜单名，看着我眼神中渐渐燃起向往之意，眼神也渐渐变得温和，像四月的风吹过湖水的样子。我吞了吞口水：“那快去快回，我等你报恩。”

阿肥这才露出笑容，他平时不怎么笑，看着清冷严肃，但他一笑，就露出那两颗长得略微有些尖利的虎牙，反倒显得整个人都有些可爱了。我很喜欢看他笑。看着阿肥出门离开，三宝有些难过，他跑过去扯着阿肥的衣角，可怜巴巴：“爹爹......别走，好吗？”

阿肥摸了摸三宝的脑袋，把衣角抽出去，说：“以后来接你。”

又看了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直到那个瘦高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我能看到的地平线，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心里空落落的。阿肥看起来总是肩上担了很多事情的样子，而半山腰密集的乌云，连我看了，都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可能还是在山上做一只无忧无虑的狐狸来得快乐吧。我应该从这时就知道他的确是与我不同的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