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书之死,同时也标志着以曹昆为首的骠骑将军一党垮台的开始。而朝廷上,太师以吏部尚书最后递上的那份弹劾为导火线,在朝野对曹昆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之后,太师弹劾曹昆有功,加封司徒,影响日隆。而在民间,由于吏部尚书遇刺身亡让百姓群情汹涌,大理寺门外每日都有百姓自发跪在那里喊冤,请求朝廷对吏部尚书遇害一案彻查到底。 倒曹的风暴从朝野间席卷而起,撼动了整个中原王朝上上下下。 裴太师一石二鸟,他本是看重曹昆的,奈何曹昆野心勃勃,一心想着权倾朝野,裴太师生怕有一天此人会跳到自己头上动土。而端木苍玲、轩辕锦晟等人他也忌惮,于是假意与曹昆为好,借曹昆之手除掉自己心腹之患,然后再将他获罪杀之。这就是一场阴谋,但是裴太师做的天衣无缝,他诡计多端,要不是当年琅琊王萧璟出面,青州刺史勾纠也早已死在他的手下。如今萧璟造反,庙堂之上他更是为所欲为,什么骠骑将军、吏部尚书的,都是自己手中一枚棋子而已,而幕后的弈手便是这位深藏于黑暗中的权贵。 大理寺和吏部已经按帝皇的旨意,介入了对曹将军一党的清算和追查,第一个定下的罪名,便是派遣刺客杀死吏部尚书端木苍玲。 那名刺杀端木尚书的刺客当场被抓,刑求之下招出幕后指使者是骠骑将军府,便被判了凌迟,准备在吏部尚书出殡同一日在西市街口上当众行刑,以平民愤。 行刑那一日,整个西市人山人海,连集市上的商贾小贩都不做生意了,个个挤着过去看那个刺杀吏部尚书的凶手伏法,每个人脸上都有激愤和兴奋的神色。然而看到那个被押上来的瘦小的老人时,大家都微微愣了一下——这样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实在和百姓心中那个狠辣杀手的样子相去甚远。 那个刺客显然在狱中已经遭到了残酷的刑求,满身的肌肤片片脱落,被铁索拖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只睁着一双看不清眼白的浑浊老眼,看着底下人头攒动的看客。仿佛忽然间被那些仇恨的眼神烙痛,刺客张大嘴巴想要说什么,可喉咙里只发出了嗬嗬的含糊声。 “杀了他!杀了他!”
底下不知是谁先带头大喊,很快赢得一片应和。 愤怒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没有说话。街道客栈的店小二远远站在街角,看着被拖上行刑台的老人,认出了是冯老汉,忽然间全身仿佛被雷电击中一样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嘴,又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抬起手指掩着嘴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冯老汉真的杀了吏部尚书吗?可他、他本身也是被冤枉的啊…… “杀了他!为吏部尚书报仇!千刀万剐啊!”
看到那个刺客竟然不认罪地四顾,底下叫嚣更是响亮,愤怒的人们纷纷将手中杂物投掷出去,打到刺客身上。 “不!不!”
店小二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想要拨开人群冲过去,“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尚书大人他……” 然而这边语声未落,那边刚要开始行刑的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了一阵混乱,发出一声大喊,潮水般地往外退去。 “劫法场!有人劫法场!”
惊慌而愤怒的喊声,在围观者中传递着。 人潮在惊呼中退却。两个人宛如鹰隼般从天而降,落到行刑台上,一剑抹了监押的官兵,从台上扶起了遍体鳞伤的冯老汉。其中一个紫衣女子劈开了枷锁,白衣男子便俯下身,将奄奄一息的老人背了起来。两人转身联手合剑,直冲出人群。 店小二惊得目瞪口呆——是他们!是他们……那曾经住在客栈里的姑娘和男子。 一个月后,当北夏王朝对这两位侠侣的通缉遍布天下时,漫天的菊花已经开了,璀璨鲜艳,仿佛与破开酷暑的秋风相对嫣然微笑。 满坡的繁花下,有人击节而歌,歌声老迈嘶哑,调子却婉转,竟是一曲《落红》。 骠骑将军已经垮了,太师独掌大权……外面的一个月,天翻地覆,然而在这天下却只有菊花悄然绽放。 那个紫衣女侠在花下睡了一觉,照旧梦见童年时在师父身边嬉戏的无忧岁月。睁开眼睛,就看到她的师兄——白衣少侠端着一碗汤药而来,他正俯下身,盖了一件斗篷在她身上。 她不由抬头粲然一笑。 就算什么都相同,但是,人的心却已经不同了。他们两个云游天下,行公道之事,只为仗剑而立。 被他们救回的冯老汉神志一直有些糊涂,又不能说话,只是在远处咿咿喔喔地不知唱着什么,仔细听来,却是一曲从大内传出、如今流行在坊间的曲子《落红》——想来,大约也是他卖唱的女儿冯碧珠生前喜唱的曲子。 可能是因为当日留下的伤口没好就勉强使力,力克在场的高手后又劫了法场的缘故,紫衣女侠胸口一直隐隐作痛,稍一运气就痛得全身发冷,连剑都不能使了。 “快来喝药。”
白衣少侠从手里承过药盏,递给师妹。 紫衣女侠接过,喝了一口,秀丽的长眉都蹙在了一起:“苦死了!”
“哎哎,快趁热喝,喝完了我这里有杏仁露备着。”
白衣少侠笑着低下头来,劝师妹听话,看到她苍白秀丽的脸上已经满是病容,眼底有疼惜的光,“你要赶快好起来。”
紫衣女侠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喝了,然而神色却是怔怔的,抬头看着满坡菊花,忽然轻轻梦呓般道:“我怕我永远都不能好了。永远都不能好了……怎么办啊,哥哥。”
最后那个称呼,是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的,听得白衣少侠微微一震。 死掉的那个人一生里,明明做过那么多的错事和脏事,于公于私,都有愧于人。然而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百姓这样深切地爱戴着他?难道他欺骗了天下人……他出殡那一天,京都的朱雀大街上落下了一阵又一阵的枯叶。那枯叶频繁落下,甚是惊人,漫天漫地一片枯黄。人们都说,那是上天在为端木尚书的死悲痛。然而,只有那位忠贞不渝的尚书夫人谢慈心里暗自猜想:不知道苍玲死后,是堕入地狱,还是升入天界? 也许,在吏部尚书仓促的一生里,一切就像那被枯黄落叶覆盖的大地,一片死寂,却看不到底下的任何龌龊黑暗。朝廷体恤,太师看顾,吏部尚书在死后被供上了神台,立碑建祠,极尽哀荣——然而,即使盖棺了,就真的能定论吗? 紫衣女侠的手指绞着白衣少侠的衣角,有些依赖般地茫然抬头看着师兄,喃喃:“你说吏部尚书,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真的不明白他到底是不是个好人……头很痛啊!我现在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知道……” “傻丫头……”白衣少侠叹了口气,蹲下去扶正师妹的双肩,直视着她黯淡无光的眸子,“世上的事纷繁复杂,的确不是黑白就可以分明的——我也无法评判吏部尚书的为人,但是……”顿了顿,白衣少侠的声音沉定如铁,慢慢道:“但是,温颐,你要记住有一件事是永远正确的:那就是你的剑,必须维护受苦的百姓。”
紫衣女侠听到师兄的话后悚然一惊,目光不自禁地投向了在远处疯疯癫癫、咿咿而歌的白发老人。世上还有多少这样被侮辱、被伤害的人们…… 为他们而拔剑!这是多么简单而又明了的道理,在刚一入门,师父便是这样教导她。而在世事里打滚了一番,她居然迷失了最初的本心。 “啊……是的,是的!”
紫衣女侠深深叹了口气,点头,拉着白衣少侠的手站起,顺势将头靠在师兄肩上,清瘦的脸上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谢谢你,子枫。”
白衣少侠上官子枫、紫衣女侠温颐从此行游天下,为天下忠良公道而拔剑。 尽管沧海横流,世事翻覆,假如那一点本心如明灯不灭,就可以让他们的眼睛穿透那些黑白纠缠的混乱纷扰。 风里偶尔卷落一片残叶,远处老者的歌声嘶哑,渐沉。秋风破开了寒日的死寂冰冷,在坡树上回旋,依稀扯动被撕裂的情感。爱恨如潮,一番家国梦破,只剩江湖寥落,无处招归舟。而明日天涯路远,空负绝技的剑道门下两位弟子,以后只能相依为命吧。 何谓正?何谓邪?何谓忠奸,何谓黑白?堪令英雄儿女,心中冰炭摧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