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座破落冷清的小酒馆里,梁玲只是觉得头疼,颓然放下酒杯,将脸贴在冰冷黏腻的木桌上,闭上眼睛,将脸浸在酒污里,一手握着袖里的剑,一对碧色的耳坠在颊边晃着,模糊地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一时间有恍惚的醉意。半年过去了,江边上的这家小酒馆还是如当初刚抵达洛阳时看到的那么旧,那么破,那么脏,同一个老板,同一个店小二,连寒香酿的味道都和半年前一样。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只是坐在这里的她,已然不是自己。“唉。”
夜深人静时,恍惚之间,她仿佛感觉有风吹过鬓发,耳坠轻轻摇晃,然后,她听到桌子对面有人长长叹了口气:“六个月了,你竟成了这样?”
“谁?谁在说话?”
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头,勉强看了一眼。对桌影影绰绰似乎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袭古旧柔软的青衫,戴着青铜面具,正在静静凝视着她。“铜大师!?”
她失声惊呼,不知道是梦是醒。然而,即便是梦境,她也不敢惊醒。她只能轻声开口,仿佛生怕打破这幻觉:“铜大师,你……你去了哪儿?为什么不带我去?”
“你长大了,而我老了。”
黑衣客回答,叹息,“我要去往回忆之地,而你,则应该去往明天。我们本来就应该在黄河之上各奔东西、永不相见的。”
“不!……带我走吧,铜大师。”
她喃喃,似是充满了委屈,“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求求你……带我走吧。”
然而,那个面具背后的眼神却忽然冰冷,近乎无情。“没用的东西!如果想走,就自己走,何必要求人?”
铜大师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水月剑的主人,不能连离开都做不到,你要能决断自己的人生!”
他的声音肃杀,如同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斩落下来。那一瞬,她忽然清醒了,失声:“铜大师!?”
猛然抬起头的瞬间,仿佛一阵风掠过,那个幻影忽然消失。“铜大师!”
她失声站起,踉跄地追逐着那阵风,语无伦次地喃喃,“铜大师,别走!”
她的惊呼惊醒了在柜台后瞌睡的店小二,揉着蒙眬的睡眼抬起头来,嘀咕:“怎么了?刚才店里一个人也没进来过啊……姑娘是做梦了吧?”
她愣了一下,忽然间清醒了。是的……那一定是幻觉。因为师父陆青熙说过,铜大师将再也不会见她,再也不会见这把水月剑。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并不是很明白铜大师的想法。这个总是戴着青铜面具的人,陪伴她成长,给予她温暖,却从未让她靠近和懂得过,在她十五岁那一年,在教完自己的所有武学,并留下这一对翡翠耳坠后,他就悄然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她甚至连他的真容都不知道。梁玲茫然地看着这天地,忽然间孤独感又铺天盖地侵袭而来。是的,如铜大师所言,水月剑的主人,应能决断自己的人生。可是……她的人生是被师父安排的,是被这把剑所束缚的,又应该如何决断?“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喝成这样,家里人怎么也不管一管呢?”
店小二看着醉倒的客人,不由得摇着头叹了口气。到了第七日上,终于有人来找她了……光天化日之下,老掌柜却没有看到那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只是一个抬眼,便看到桌子边多了一个蓝衣人影,就这样静静地在午后的斜阳里,低首看着醉倒在桌子上的女客,眼神复杂。那是个俊秀高逸的男子,双眸如沉潭之星,却满面风尘仆仆之色,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日夜兼程赶来的。他坐在那里,看了她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她醉得人事不知,居然连近在咫尺多了一个人都毫无反应。“阿玲。”
他低唤,伸手去抚摸她一头乌黑的秀发。然而手尚未触碰到,烂醉的人忽然间手腕翻起,铮然一声响,一道青光飞掠而出,若不是对方收手得快,手指便要被生生斩下来!那个贵公子的反应也是一流,手腕一转,便并指夹住了那把锋利的剑,如生根一般,再进一寸也难。“滚!”
梁玲只低声说了一个字,看都不看他。“别这样,”归海千川面色不变,只是叹息,“我听刘蒙回来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醉了酒,还不肯回去休息。我心里着急,连氪金教五行坛坛主大会还没结束就连夜赶了回来,已经两天三夜不曾休息。”
她哼了一声,还是不看他,然而眼神却已经软了下去。“回神水坛去吧,”他伸手去扶她,“大家都在担心你。”
“不,我……我不回去。”
她却执拗地推开了他的手,摇着头,吐着酒气,“回了坛内,你、你又要让我去杀人……我也不要看到谢总管,我不喜欢她!”
他微微愣了一下。梁玲果然是喝醉了,否则,冷静内敛如她,又怎么会这样直接地袒露出对梦词的敌意和不满?“好吧,那你想去哪里?”
他轻声叹息,“我送你去。”
她趴在桌子上,喃喃:“我……我要回去找师父。”
“你的师父已经死了。”
他冷然道,一句话戳破了她醉意蒙眬的呓语。她颤了一下,道:“那……那我去找铜大师!”
归海千川叹了口气:“你都不知道铜大师是谁,怎么找呢?别闹了,阿玲。你已经无处可去了,神水坛就是你的家。”
梁玲又是一颤,仿佛被刺中了痛处,抬起脸茫然地望着屋顶,似乎在苦苦地思索,许久,摇了摇头,声音微弱而苦涩:“不,就算谁都不要我了……我也不想回去,我不想再杀人了……不想了!”
归海千川心里一软,叹息:“好,往后的事情不用你再插手了。如果你不爱回神水坛,也可以暂时不回去,你想去哪里,我找人护送你去,如何?”
她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反对。去哪里?外面已经是夕阳西斜,一阵风过,只觉连日的宿醉醒了大半,她心里忽地明白起来,便觉得渐渐苍凉。是的……无论如何,水月剑,注定是要和断汐刃相依为命的。而且,如果不回神水坛,这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里呢?“我如果要离开,自然会自己离开,不需要你护送……水月剑的主人,应该能决断自己的人生。”
她苦涩地笑了一声,撑着桌子站起来,说着恍惚中从铜大师那里听来的话,然而刚一起身,身体发虚,便猛然一个踉跄。归海千川抬起手,搀扶她起来。然而,刚一触及她的手腕,他便吃了一惊,不等她急急抽手,他手指闪电般地探出,扣住了她的脉门:“怎么了?”
“不妨事。”
她甩开了他的手,“被荀颇的骨鞭伤到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归海千川却变了脸色,翻开她的衣袖,只是一看便倒抽了一口气:在她苍白的手臂上,赫然有六枚骨状的乌青,分别钉在神门、内关、曲池、太渊、尺泽、孔最六穴,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分布上去,竟然将右臂整条经脉都钉死了!“坟尸地里舞骨鞭,江城五月刺人心。江城荀家,果然不负盛名,”梁玲低声喃喃,握着水月剑踉跄站起,唇角露出一丝苦笑,“特别是荀家的老二荀颇,身手居然比当家人荀钦更厉害,闻风阁提供的资料里,居然将其列为江湖一百名开外?真是可笑!”
归海千川倒抽一口冷气,“梦词的情报从来不会出错。”
“从不出错?”
听到他为她说话,梁玲忽地冷笑起来,“当我们联袂追杀荀钦的时候,她也说过他肯定不会往南逃,让我们在雁门关外设下埋伏等着,结果呢?还有,你第一次接我来洛阳的半路上,她安排的客栈……”“好了好了,”他苦笑着打断了她,“何必扯这么远的老账?”
“你就只会护着她。”
梁玲冷笑,扯过他手里捏着的袖子,掩住了伤臂,倔强地转过头去,“这次幸亏是我,如果换了别人,多半连九条命都要搁进去。”
她一动,又有殷红的血从伤口沁出,沿着手腕滴落。“伤成这样,怎么不回坛内找大夫看看?”
归海千川看不下去,语气也有些变了,带着命令口吻,“再这样下去,这条手臂会废掉!这样糟蹋自己,要是废了……”梁玲已经走到了门边,听到这里,却停下来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看得很是深刻,让他忽然有刀锋过体的寒意,噤口不语。“是啊……如果我的手臂废了,”她微微地笑,唇角带着一丝讥诮,意味深长,“你就不会来找我回神水坛了,是吧?”
他一时间被她的锋芒压住,竟是没有说话。“有时候,我真想把自己的手臂砍下来,看看不能用水月剑,我对你还有什么意义,恐怕那时候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而那时候的你,恐怕也才是真正的你吧?”
不等他回答,她转头径直走了开去。夕阳落在她的蓝衣上,给她染上了一层凄艳孤独的颜色,仿佛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血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