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臭虫说:“寻常人不清楚蔡家的手段,以为是三脚猫的功夫,随随便便就敢登门拜访。”
蔡小东说:“这家伙不是寻常人,已经够小心的。”
“我上去看看。”
“我······”蔡小东来不及阻拦,老臭虫闪身向屋后疾走。蔡小东望着渐渐僵硬的尸体,一张小圆脸,下巴肉肉的,肤色稍深,手掌泛白手指细长,不是常年行走野外之人。经过搜查,没发现任何证明身份的物件,口袋里仅有半张面饼。蔡小东下手并非临时起意,蔡兴祖外出前,特意嘱咐小心防范,来历不明找上门一定要铲除,这话不止说过一次,每次都重复同样的话。蔡小东追问原由,蔡兴祖含糊其词,蔡家有一个仇人,血海深仇的仇,一旦大意,定遭其害。白杨寨与三齐镇多年不睦,从势如水火到形同陌路,各自安好,其中发生过种种事端,连县里都清楚此事,这里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方知雨确实派人找过蔡小东,解决一些难以避免的冲突,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换句话说,方知雨不可能派人偷偷找蔡小东,因为两人有固定见面的地点和时间,如果对方没有赴约,将日期顺延或者留下笔墨讲明原因。假如真的有急事,方知雨不怕亲自出山找蔡小东。老臭虫回来了:“就他一个,从山口绕过来的。”
蔡小东说:“想杀我?”
老臭虫说:“谁这么有心,你在外面得罪人了?”
蔡小东说:“早有人盯上蔡家,我不清楚原因,指使他的人不了解我和小方的交情,连心锁是小方的护身符,以为拿个连心锁就能糊弄过去,其实我和小方另有约定。”
“这个连心锁应该是贴身之物。”
“小方不在乎这些玩意,又不是天天戴,被人偷走也不奇怪。这死人走了很远的路,鞋缝里有黑粘土,红土,红土是山外的,他去过白杨寨,这事古怪,他想把我带到哪儿?”
老臭虫收拾包袱:“三齐镇的太平日子到头了,把这个家伙埋了。”
蔡小东说:“师父,您先下去,完事我去镇公所打个卯,晚了高镇长真跟我急眼。”
老臭虫说:“要不要进一趟白杨寨?”
蔡小东说:“暂时不用,我的事不让小方掺和。”
老臭虫慢条斯理朝坡下走,他很满意这个徒弟,遇事冷静,出手果断。蔡小东在屋后斜坡挖了一个坑将尸体掩埋,累的浑身冒汗,回到那把破椅子上休息。他喜欢这样远望,背后是他的家,一幢陈旧的土坯房,墙壁四周有泥巴弥补的痕迹,一块一块凸出来,看上去厚实而滑稽。十天几前,难民陆续涌入三齐镇,前后来了几百个,打破镇子持久的安宁,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难民需要生存,一向清淡的镇子忽然喧嚣杂乱,镇长高天良看到隐藏的危机。县里传达过一个指令,就地安置难民但不许开仓赈济。三齐镇有一座粮仓,里面存储着近两千担小麦,原本要交给县里,县里一直拖拖拉拉,拖了几个月。你不急,我不急,高天良没把这事放心上,现在不同了,日本军队开始全面进攻。还是蔡小东想出办法给难民发放一些粮食,总算稳定住局面。蔡小东下坡过河来到街上,街上到处是人,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拖家带口寻找住处,有的摆开地摊。有个地方人特别多,一个年轻人站在高处奋力演讲,上百个人围观,不断发出掌声,叫好。镇公所就在街边,蔡小东进去见到高天良,高天良眼睛发红,一夜没睡踏实,一见蔡小东就吩咐去办件事。县里通知,宋无庸的儿子宋青被通缉,一旦发现此人,立刻抓捕,让他去宋家看看。还有,街上有人宣传抗日,这几人来历不明,马上驱散。蔡小东说:“人家宣传抗日,没理由赶人呀。”
高天良说:“万一是共产党呢?”
蔡小东说:“共产党就呗,脸上又没写字,谁都知道国共合作抗战,不怕被人抓你的把柄?让他们先嚷嚷,嚷不动自己就散了,那来的回那去。省城和县里有不少宣传抗日的,当局不是也没干涉。”
蔡小东讲的没错,万众一心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一般老百姓都知道这个道理,但高天良清楚,当局对共产党防范很严,明里暗里使绊子,他是镇长,表面文章还得做。高天良说:“你的思想很危险,要杀头的。”
蔡小东并非进步青年,只因刚才在街上瞥见自己的朋友,他从小跟父亲行走江湖,后来单独闯荡,对外面动荡的时局和各个党派知之甚多,也了解共产党的主张。高天良说:“自卫队维护一方平安,谨防扰乱治安,上面怎么说,我怎么做,你盯紧,发现异动马上驱逐。”
蔡小东说:“山里有共产党活动,我早报告过。”
高天良说:“山里不归我管。”
蔡小东说:“我看,咱们谁都别得罪,喊几句口号不碍事。”
高天良说:“小东,这些话在屋里说说不打紧,在街上不许多讲。”
蔡小东说:“你要为难,我给他们一天期限,如果违背规矩,告他们骚乱民心制造恐慌,驱离出境。”
高天良说:“这办法好,两头都好交代,你亲自办,我知道你不想干队长的活,既然干了,就要称职。蔡兴祖让我给你谋个一官半职,自卫队队长好歹是个官,先凑合凑合,有机会给你办到县里。”
蔡小东说:“我不想做官。”
高天良说:“人往高处走,浪迹江湖不是长久之计,等将来时局稳定,我还想调回去重操旧业,以后少不了你的前程。另外一件事,我给白杨寨准备了一份厚礼,方昔死后他儿子继承家业,总得表示表示,你们年纪差不多,顺便认识一下,给以后有个活话。”
蔡小东推脱道:“平日两边没来往,不差这个礼。”
高天良说:“幼稚,我是父母官,理论上,白杨寨归属三齐镇,他们无理,我不能缺了礼数。打听一下方昔埋在什么地方,有机会我要亲自祭奠,我上任以来他们没有出山骚扰,这个情应该还。”
蔡小东说:“不会只是送礼这么简单吧?”
高天良说:“当然,此行还有一事,收编方昔的部下。”
除了蔡小东,三齐镇没人敢进白杨寨,白杨寨是土匪窝,压制三齐镇多年,但兔子不吃窝边草,多少有点道义,所以三齐镇很大度,每年提供一些粮食,只当可怜饿死鬼。蔡兴祖落户后,白杨寨的人来闹事的次数减少,一般人察觉不到,认为土匪从善了,直到蔡小东单挑白杨寨,三齐镇老百姓才意识到蔡家的存在。蔡兴祖与三齐镇淳朴的民风格格不入,常年跑江湖自带滚刀肉气质,常常在山坡上耍棍棒,一根齐眉棍舞的虎虎生风,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大喊大叫,吓也把人吓住。好在蔡兴祖在家的时候不多,他有俩儿子,小儿子蔡小丑继承了父亲衣钵,从小无赖,抢东西吃,十几岁了敢光着屁股在街上走。有一次,白杨寨下来几个土匪在镇子里喝酒,喝醉了在街上撒尿,骂遍三齐镇的祖宗十八代,当时蔡小东在路边吃面,听着烦躁,放下碗筷出去一脚踹翻,夺刀砍伤一人,磕飞土枪,将几个土匪追进金银峪,后来,一土匪头目带人报复,蔡小东埋伏在山路,从树上跳下来,挟持住小头目,在枪口下走到到白杨寨外独自叫阵,白杨寨的人不敢迎战,从此名声大噪,白杨寨欺负三齐镇的历史基本结束。但是知情人发布消息,那天大当家方昔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弹压众匪,不许出头,否则蔡小东凶多吉少。蔡小东说:“现在白杨寨当家的是方知雨,他同意收编?”
高天良说:“县里通知的,他们怎么联系的我不清楚,照章办事。”
蔡小东想了想:“成,其它的事别找我,我先去白杨寨。”
自卫队就在镇公所的院子里,蔡小东告诉值班的,传话盯住宣传抗日的年轻人,不许阻拦,然后提着高天良给白杨寨准备的礼品走出镇公所。三齐镇就一条横穿东西的大路,青石路面,齐整坚固,镇上车马众多,走在路上分外敞亮,成为三齐镇的一景。年轻人还在慷慨演讲,蔡小东在围观的人群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没上前招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人也看见蔡小东,蔡小东指指坡上。蔡小东喜欢漂泊,如果不是遇见心爱的女人,这会儿可能身在异地,在尘土飞扬的集市或开阔混乱的码头,每天都能目睹新鲜刺激的故事,看见不同的面孔不同的悲欢。父亲蔡兴祖以卖艺为生,带着他和弟弟小丑在外闯荡,长大后,他变了,父亲的生活自始至终没有改变,在家住不上几天便带上小丑离开。盘古河上有座木桥,正对山口,桥下的河水细小,河道很宽,那是给山洪预备的。蔡小东很少走桥,来去都从河上跨过去,他准备回去琢磨琢磨白杨寨的事。爬上高坡站在门前,蔡小东发现有人来过,门槛下的记号不见了,门板上有几个淡淡的指印。一定是谁的手不知在什么地方摸过灰土没擦干净扒门缝朝里窥探,薄薄的一点,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蔡小东围绕房子走了几圈,跳上房顶揭开一块木板,屋里没人,这才小心推开房门,在床上发现一枚银元和一颗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