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白天一样的街头,熙攘的人群,空气中飘着食物和花朵的香味,混杂出一种甜蜜醉人的味道。狐小三只觉得眼前这家花铺眼熟,她想了想,一拍脑门,白天坐马车曾路过这儿,她还看见了一个漂亮的鹅黄衣裙少女。她走进了铺子里,果然看见那个少女在柜台后面忙碌着,手中是一簇簇新鲜的花。这难道就是沧溟要找的人?这时候,一个人大步跨进了店里,狐小三忙站到一边。“放心,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我们。”
狐君璃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那是一个脸庞英俊的男子,棱角分明,他的脸上神色复杂,有欣喜也有不安。狐小三明白了,这应该是沧溟本来的样子。“公子要点什么花?”
少女从柜台后面抬起头,问道。“我……我看看。”
向来沉稳的沧溟一时间踌躇了起来。“好的,公子随便看看,北祁所有的花我这都有,公子是送心仪的姑娘?”
“对。”
沧溟一笑。“那就这‘相思’草吧,最能表达心意。”
少女从繁花中挑出一簇开着紫色细小花苞的草。“好,‘相思草’,都随你说的。”
少女莞尔:“那我帮你包起来。”
她拿出一条绳子,熟练地将相思草整齐扎好。“如今你叫什么名字?”
沧溟问。“如今?呵——”少女俏皮一笑,“我一直叫阿诺啊,没有改过。”
“阿诺。”
沧溟低低唤着这个名字。“公子,你的花。”
阿诺将包扎好的花递给沧溟,将他从沉思中拉过神来。沧溟接过那簇花看了看,赞叹:“真漂亮。”
“嗯,公子要送的那位姑娘一定会喜欢。”
阿诺说道。“阿诺,你喜欢吗?”
沧溟问她。“啊?”
阿诺一愣。沧溟温柔一笑,将那簇相思草插入柜台上的花瓶中。“阿诺,明天我还来。”
一旁默默看着的狐小三笑了,她看见阿诺的脸上浮起了明显的红晕,娇颜醉人。梦里的时间可以很漫长很漫长,有时候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现实,如此真实,触手可及的温暖。沧溟天天到阿诺的花铺里去,想着法子呆着,帮她浇花挑杂草,阿诺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明显,有时沧溟看她一眼,她都会脸红的不成样子。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子一样,阿诺动情了,情愫滋长如同春天里的娇嫩桃花,忽然一夜间开放,花瓣漫天铺地地袭来,纷纷扬扬。狐小三像看戏一样,在一旁看着他们,一切都是如此顺利。很快沧溟向阿诺求亲了,在梦里他只是普通人家的儿子,花铺里的花儿好像知道喜事将近,争相斗艳,开得前所未有地明艳美丽。锣鼓喧天的喜乐中,阿诺坐上了轿子,一身凤冠霞帔美艳动人。喜烛高照,灯火下对面而坐的两人十指相握。沧溟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和激动:“阿诺,你终于嫁给我了。”
阿诺羞得头一低再低。“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了。”
沧溟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胡说,我们认识才多久。”
阿诺瞪他一眼,尽显小女儿的娇羞灵动。“阿诺,下一世,你也要等我,好吗?”
沧溟的话语中突然有了点伤感。“说什么下一世,这一世先好好过。”
阿诺道。“好,”沧溟眸子含笑,“这一世我们好好过。”
他手一揽,将阿诺带近自己,低头问:“你喜欢女孩还是男孩?”
阿诺的脸顿时红的不成样子:“这哪是我说了算……”“那咱们男孩女孩都要……”沧溟一笑,伸手解下了一旁悬着的大红喜帐。一旁的狐小三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俩,狐君璃一把将她拉转了个身。“少儿不宜。”
他神色严肃。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还第一次看到洞房花烛是怎样,如此春光潋滟叫人怎么不生好奇,狐小三笑的猥琐。狐君璃撇了撇她耳上的坠子。哦对,都忘了阿幻也在,差点把他教坏了,她赶紧走出了房间。“狐小三,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狐君璃一脸邪魅地靠近她,气息幽幽吐在她脸上有点发痒。狐小三:“……我去个茅房。”
“在梦里上茅房,不怕尿床?”
狐君璃挑眉一笑。“……”梦里的日子过得飞快,十个月后,阿诺生了一对龙凤胎。“吃饭啦。”
阿诺从厨房里端着一个盘子出来,招呼院子里玩耍着的一大两小。“娘亲,爹爹今天给我做一把剑,威武吧。”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冲过来,手里挥着一把木剑英姿飒爽。“娘亲,爹爹给我做的花冠才好看呢,我像不像百花仙子?”
一个一样大的粉妆玉琢小女孩也跑了过来,头上戴着一顶五色鲜花编织的花冠。“你俩跑慢点别摔着了。”
最后走来的,是沧溟。“看你汗都出来了,真是和小孩子一样玩这么起劲。”
阿诺将两个孩子在桌边安置好,从袖中拿出一块手绢递给沧溟。“你帮我擦。”
沧溟把脑袋凑了过来。阿诺瞪他一眼,依旧拿起手绢替他轻柔地擦着。“以后我要嫁一个和爹爹这样英俊的男子,会给我做百花冠。”
小女孩扑眨着大眼睛说。“我也要娶像娘亲这样漂亮的女子,能做这么好吃的饭。”
小男孩端着饭碗狼吞虎咽。阿诺和沧溟看着两个孩子微笑。“慢点吃,别抢,都有……”这就是世间最温暖的画面了吧,在一旁看着的狐小三感叹万分,这就是凡人的生活,爱人在侧,儿女绕膝,简单而温暖。后来,花铺中又传出了喜乐,一次迎娶,一次出嫁,儿女都长大了。阿诺已经成了一个中年妇人,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她倚在门前,看着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地远去,抹了抹眼睛。一簇‘相思草’递到了她的面前。“做什么?”
她问。“送给我的娘子啊。”
沧溟笑道,他也老了,鬓角已有斑斑白发。“这么大年纪了,害不害臊。”
阿诺瞪他一眼。“佳人在前,依旧相思不够。”
沧溟认真地说。“贫嘴。”
阿诺声音埋怨,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喜的日子就该笑嘛,想想咱两很快就能抱孙子外甥了,就笑的合不拢嘴。”
“是啊,这么快,人生都过去大半了。”
阿诺感叹道。“就是,感觉昨天才娶你过门。”
“我都老成这样了。”
“哪里,还是一样美,生怕你被别人抢去。”
“贫嘴。”
……光阴荏苒,房中站了一屋子人,有神色严肃的老者,有抱着小孩的妇人,有探着脑袋的孩童。这些都是阿诺和沧溟的子孙后人。床榻之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握着榻上之人的手,一行浑浊的眼泪滑过他满是褶皱的皮肤流了下来。“不要哭,我只是先走一步而已。”
“阿诺,你答应我,下一世一定要等我。”
沧溟已经泣不成声。“好……阿诺很开心,此生能够嫁给……你……”阿诺的手终于垂了下来。沧溟将阿诺抱入怀中,亲吻着她布满皱纹的额头,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楠楠说着。“阿诺,对不起,来世,我一定真正地,守护你一生。”
“娘!““奶奶!”
屋中顿时传出了悲怆的哭声,悲痛凄凉,沧溟没有再哭,放下阿诺,环视了悲恸的人群一周,缓步向屋外走去。人们的哭声中,狐小三觉得眼泪也要掉下来了,心头异常难过,这就是人界的生离死别,从此阴阳相隔。“狐小三,不要太投入,这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肩膀被狐君璃按了住,他面无表情道。一梦一生,梦中的这场人生才是沧溟一直所希冀的,和心爱的女子一起老去,有悲欢有别离,但这就是有血有肉的人生,就是渴求已久的生活,悲恸之余,狐小三觉得奇怪的,是幻月阁的阁主历来可以婚娶,阿诺的前一世他们为何没有在一起?是发了怎样的变故?未容多想,只见顷刻间四周景象跳转,天翻地覆,待一切平静后,狐小三发现他们站在了一座邢台之上。四周把守着重重黑衣蒙面人,手持明晃晃的弯刀,眼神冷漠。邢台中间,跪着一个女子,垂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四肢被铁链拴着,好像一只被囚禁的动物。“说,月灵蛊在哪?”
一名黑衣人往她脸上浇了盆冷水。“我说过了,我吃了。”
“再撒谎,吃了你还能这个样子?说!”
黑衣人往她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女子呕出一口黑血,抬起头,笑了。狐小三看到她的脸一惊,一张被火烧焦后一样、面目全非的脸,狰狞恐怖。“杀了我吧。”
“想死?没那么容易,继续打。”
黑衣人狠戾地吩咐手下。女子任由雨点一样的拳脚落在她的身上,没有丝毫挣扎,她艰难地昂起头,看向远方,笑了,那个方向,幻月阁九层高塔巍峨耸立在雪山之巅。很久之后,黑衣人总算退了去,留女子在邢台之上,冷冽的寒风咆哮呼过,刺骨寒冷,夹杂着锋利的冰末,可以在人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沧溟走过去,扶起女子,颤抖着抚摸着她身上的伤痕。女子睁开眼,满眼的不可置信。“阿……阿溟?”
随即她焦急道,“你快走,要是被发现你就完了。”
她拼命地推开他。“我来是想告诉你,你送我的同心结我没有扔掉。”
女子望着他,眼中蓄起了泪水,嘴角微微一牵,原本笑的表情,此刻却如同罗刹鬼魅般,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捂住脸。“你不要看我!”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嫌弃。”
沧溟掰开她的手,抚上她的脸颊,痛苦道。“对不起……”女子看了他半晌,唇角展露出一朵微笑:“阿溟,我死而无憾了。”
“你答应我,你一定要成为落月城、整个北祁国,最强大的巫师。”
他们的头顶,悬着一轮巨大的满月,男子捧起女子面目全非的脸,深情吻了下去。“好,我答应你,阿诺,来世你也要叫这个名字,这样,我就可以找到你了。”
他说。“阿诺,生辰快乐。”
四周浮起了晃动的光芒,好像星星的碎片,一点一点地聚拢,地上相拥的两个人,身影被笼罩进了光芒之中,渐渐模糊了,最终消失在里头。阿诺就是沧溟深爱的这个女子的转世,前一世的她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死去,触目惊心,让人心疼。狐小三久久不能平静,按捺着胸口觉得悲伤又可惜,看来五十年前,发生了很复杂的事情。“狐小三,伸出手。”
狐君璃说道。狐小三伸出手,那聚合的光芒化作了一团,朝狐小三飞来,最后停留在了她的掌心,变成了一朵紫色的火焰。这就是沧溟的梦境,美好又悲伤的南柯一梦。火焰旋转着、跳动着,慢慢渗进了狐小三的手掌之中,直至消失不见。狐君璃凝望着她,狐小三发现他的眼中有一种她不解的意味,好像是欣慰,又有点落寞。“该醒了。”
他说,话音刚落,四周的所有一切都消失了。狐小三睁开眼睛,自己依旧躺在躺椅上。此刻已经天明,霞光万丈,骄阳初升,一旁的狐君璃正撑着手臂看她,眸子含笑。她低头一看,自己居然紧紧扣着他的手指,赶紧松开了手。“握地可真紧啊,掰都掰不开。”
狐君璃调笑道。另一旁,沧溟阁主依旧紧闭着双目,只是手中的红绳不知何时不见了,狐小三探了探他的鼻息,悄然寂静。她叹了口气,心头思绪复杂。崖带着几个人走了上来,似乎早已知道这个结果,从容冷静地吩咐那几个人将阁主抬了下去。“阁主吩咐过,让我等护送公子姑娘回府。”
狐君璃点点头:“不用麻烦,准备两匹快马便可,我们自行下山。”
“阁主可交代好了后事?”
临行前,狐君璃问崖。崖垂首:“公子放心,新阁主很快便会出现。”
“右手上有着月亮胎记的人,就是幻月阁新一任阁主。”
街边花铺中,一个少女从梦中惊醒,抚了抚额头,上面冒出了一阵汗珠。“阿诺,怎么还没起?该去采花啦。”
门外传来同伴的叫唤声,已经日上三竿。名阿诺的少女捂住了胸口,回忆着刚才的梦境,太真实,怎么会如此真实,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好像亲身经历一样。“你说,你在梦里和一个男人成了亲,还生了孩子?”
花圃中,同伴笑问。阿诺点点头,所有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包括心跳的悸动。“阿诺你这是春梦,说明月老显灵了啊,你梦见的那个男人肯定就是你今后要嫁的人了。”
阿诺脸上一红,前几日她的确被同伴拉着去过月老祠,说求姻缘很准。“他长什么样子啊?”
阿诺摇摇头,奇怪的是,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清晰,唯独记不清他的名字和长相。也许真的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春梦罢了,这是这个梦好长,从相遇到相守到最后老死离别,悲欢离合深入心扉。“阿诺,今年的相思草长得可真好,看来能卖个好价钱了。”
同伴举着一把相思草兴奋地嚷着。阿诺看着那草,陷入了沉思。“街上怎么这么多人?”
采完鲜花回来,街上人头攒动被堵的水泄不通,空气中有种压抑沉重的氛围。“你还不知道啊?今天幻月阁阁主仙逝了,国主下令,举国悼念。”
一副巨大的水晶灵柩缓缓移动而来,人群跟着移动着,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庄重而肃穆。在灵柩行过她面前时,所有人都垂下脑袋表示哀恸,唯有阿诺点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张望着。然后,她看见了躺在水晶灵柩里的人,被白布包裹了住看不见脸,周身放着无数的紫色小花,将他围在了里面。那是相思草,层层叠叠如同波浪。“阁主叫什么名字?”
她问同伴。“不是吧,你居然连阁主的名讳都不知道?沧溟,咱们北祁最出色的巫师。”
同伴说着,一脸的敬仰和崇拜。“沧溟,沧溟……”阿诺呢喃着这个名字,真奇怪,明明是第一次听见,怎么会觉得这么熟悉呢,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